觀影雜念＃026：背叛影片的真实

在金马奖第五十届这么特殊的场合上，新加坡影片《爸妈不在家》可说是出尽了风头，导演也以29岁的年纪被冠以天才导演的美誉。忘了是在致得奖感言还是私下受访时，导演还是获得最佳女配角的演员何雁雁强调了她是真以怀有身孕的情况下出演了母亲的角色。这件事当然似乎理所当然成为一段佳话，但怀孕演出这件事真有为影片加分吗？起码在我看来这件事无疑造成了一个矛盾：演员何雁雁的肚子似乎让影片时间凝结了，特别是我们清楚，以她这样的状态演出，必然会在避免风险的前提下，集中处理掉她的戏份，这种拍摄的先天性局限，反而造成了影片的故事时间跨度与人物状态无法同步的窘境，简单来说，她的肚子涨大的幅度“不够现实”；然而这件事在一般装扮成怀孕的方法上反而容易克服，但在本片中，反而被“真的怀孕”这件事给绊住了。于是，即使家中的小鸡长大成可以杀来吃的老鸡，何雁雁的肚子却顽强地拒绝了时间的推进。

时间恰恰对这部片是重要的，倒不是说影片讲述了关于时间这个概念的主题，而是男孩与菲佣之间的情感投入就是需要时间。尤其可能在考量不拖沓的前提下，影片并没有花大量的篇幅去堆砌小孩与菲佣之间从冲突到和解的过程，冲突事件有被安排没错，但冲突本身并没有明显的层次，不过这也没关系，问题在于和解的过程被过度的省略，以致于情感转折有点突然。这可能也跟小孩戏份相对少有关，因为太专注在弱势、受害方菲佣身上，同时还要交代她找兼差所需要配合的规则，分散了她对于与小孩冲突下的感受。尽管她有向小孩提出强烈的抗议，却无助于两人之间的缓解；但怎么突然之间如此亲密了起来？假如不是时间（尽管它仍是令人怀疑的因子）起了作用，情感是不可能如此般交流，因为我们充其量只能以相处而增温了情谊来说服自己。当然我们也不排除身体接触的直接交流之效用，我是指菲佣帮手裹著石膏的男孩洗澡，而后是男孩在菲佣更衣（上半身仅著内衣）时故意捉弄她，指出她胸部不如母亲雄伟。总之，若不是在特映后的问答间，导演透露男孩与菲佣的互动其实参考了他自身的经验，老实说，影片倒没有对这个情谊掘出更深的感受。

片末，为了证实何雁雁怀孕属实，还加上了一小段产房的纪实画面：刚被剪断脐带的婴儿与生产台上的母亲。但这个作法当然更叫人疑惑，尤其这段纪实画面还以画质来与正片做了明确的区隔、切割，可是它却将“影片外”引入“影片内”，如果不是一开始便考量到日后宣传时可以作为一个卖点，那么这个作法实在叫人难以理解。演员的生活与片中虚构的家庭生活，按理说是分开的，“生产”一事也许确实对这个“故事”本身是有意义的，且我也赞成“生产”的存在没问题；可是那仅止于“角色的生产”而非“演员的生产”。也许这件事有点微妙，但是确实在意义上有重大的差别。

这就好像我们在看一部“真人实事改编”的影片于片头向观众再次强调这件事情一样的独裁，彷佛观众要加倍同情片中角色，否则似乎要背上什么良心谴责；观众甚至要被迫接受片中表现的内容之真实性，即使观影之后可以透过追查、研究去戳破“真实”的假面，但观影当下却仍要被动地输入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创作者始终不会想到当他们将实事改编的同时，已经在消费这件史事。假如他还掺入了所谓的“艺术手段”（纯属主观性的介入），实事必然受到扭曲。作品并非为史事增添丰富性，而是增加了观众与实事本身的距离。就像《赛德克巴莱》的拍摄并没有为影片的背景故事做了什么事，只有更多被提醒有过这么一件事的观众认定了影片即史事这一荒谬的理解。

这类错觉，或者说将现实与创作搞混的情况必然要出现在《爸妈不在家》，导演甚至完全没有去思考过这其中有什么问题的存在。于是才会出现“Ilo Ilo”这个谜样的、没来由的英文片名。映后问答席间导演表示这个片名指向菲律宾的一个省分，那是曾经照顾过他七、八年的菲佣的故乡。简单来说，一部本来传达普适性议题的影片，因为标题又再被私密化；我们可以合理推断，即使是新加坡本地人也不见得知道英文片明是一个菲律宾地名，再说，它到底跟影片有什么关系？导演难道要求观众看完后可以体悟到导演有过的这段私人经历？

当然我们很自然想到影史上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费里尼的《八部半》，它同样令人疑惑，也同样隐诲地反身回创作者。然而《爸妈不在家》毕竟背负了更明确的社会意义，同时以肯定人的感情这一事来鼓舞整个因经济挫败而低迷的社会；但费里尼的作品却清楚地指向关于创作这件事，所以就算他把自己跟作品做了混淆又如何？因为影片本身体现的混乱正是艺术创作最常出现的混沌状态，这还包括了每一种逃避与任性。事实上，导演应该认清的是：就算馀韵足以在观众心中停留甚至流传，但片中世界在影片结束的当下也就完结了。雷乃在面对他那难解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倒是非常清楚这个界线；而《阿黛儿的生命》的导演柯西胥却忘了影片有其界线，所以天真地将片名取了个小副标题“第一、二章”，以此来期许阿黛儿的生命会在影片不在之处延续。他因此掉进一个陷阱，这完全不是拍摄前作《黑色维纳斯》那位伟大的导演，在那部片中，导演也同样在片末放进了一段纪实画面，那是这“黑色维纳斯”贾姬的骨灰与阴部标本被引渡回国的新闻画面，这部从开始就同时揭示与隐藏贾姬那奇观级的外阴，最终却让（不晓得故事背景史实的）观众恍然理解──“这是真的！”在给予与闪躲的拿捏上，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与在《阿黛儿的生命》中失控地无节制给予奇观简直不是同一个导演。假如导演在立意上总是正面的，却也应该好好思索一下正在做的事情的真正意义。（2013.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