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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03/30/2016, 归类于博客, 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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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的魅惑:(局部)图解《去年在马里昂巴》

(原載《世界電影畫報》)

 

《去年在马里昂巴》算是“诱引”我进入电影研究的关键影片,当时感觉它颠覆了我对“电影”的各种认知;不过,这么些年的感触是,作为一部实验长片,本来就是来颠覆观众的既定观念,这一直是实验电影的宗旨之一。简单来说,要拿剧情片来要求这部片也可以说是徒劳且意义不大的。

那么,这一回的“电影格子”挑了这部片,基本上也不在于去探讨这样一部影片在形式上如何搭配内容(一般会认为是“情节”的这种东西),还不如去探讨片中各种实验手法怎么样给电影这个媒介带来一些启发——哪怕雷乃强调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创举。

关于这部片也许先有一些基本的认识也好:导演阿兰・雷乃与剧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的相遇算是制片人提议的。罗伯—格里耶的说法是他提供了三个剧本的大纲给雷乃,最终雷乃选择了这一部。在剧本创作的期间,雷乃已经同步进行前期准备工作,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拿最新出炉的剧本,并且与罗伯—格里耶进行一些讨论,确认彼此的方向都朝著对方认同的方向前进。罗伯—格里耶虽说是第一次写剧本(但后来在访谈中,照他的说法,他应该更早创作了他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不朽的女人》),于是在剧本上仍充满了各种他向导演提出的指示,他将这份剧本定位成“电影分镜头剧本”,不过在后来出版的版本中又标示了是“电影小说”。总之,这本剧本应该自成一类了,大概也后无来者。

但尽管罗伯—格里耶在剧本上给雷乃诸多指示,且雷乃也尽量配合,但毕竟身为外行编剧,罗伯—格里耶许多想像的文字还是很难交代清楚,或者说他花了一番功夫努力说明的大段文字,雷乃可能一个镜头就解决了。事实上,本片与其说对雷乃来说很重要,还不如说是对罗伯—格里耶更具意义:一方面让他意识到原来他那些与他小说相近的“铭刻”式文字居然真的可以落实为影像,二方面罗伯—格里耶随后自己拍摄影片时,基本上都在《去年在马里昂巴》的阴影下从事著一次又一次的重现与修正。简言之,罗伯—格里耶只拍一种作品,即《马里昂巴》式影片,而对雷乃来说,这部片倒只是他作品的一个样貌而已。

倘若要说“故事”的话,从表层来说,影片讲述了男子X向女子A游说去年他们曾相识相爱,并约好一年后一起离开,但A却始终否认这点,并且真的表现得完全没有去年这回事;与此同时,她身边还有一个像是守护她的男子M陪伴著。有趣的是,导演与编剧在“有没有去年”这件事情上产生了歧异,导演倾向认为确有去年,只是A忘记了,而编剧则表示没有去年,但X试著为A灌注这个(假)记忆。两人的歧异基本上是可以预见的:雷乃擅长处理跟回忆有关的影像呈现,所以如果没有去年哪来回忆的影像供他去处理?至于罗伯—格里耶那种覆写现实的坚实文字,根本已经无视于现实的样貌,重复与覆盖,可以取代现实——既然这个世界往往是通过概念构成,那么,文字作为最强的概念栖息处,自然是可以涵盖并且改造现实。然而,不管实际上有没有去年,都能从影片中找到两种踪迹,这才是这部作品暧昧的地方。不过,观众完全不用怕迷失在影片各种炫丽的影像呈现而搞不清楚这表层的“故事”在讲什么,因为据说导演跟边据说要搞一部观众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不会错过情节的片,所以片中充满了各种只字片语在提醒观众剧情在演些什么。

最后,再有一点:罗伯—格里耶是根据雷乃的纪录短片《世界的全部记忆》来设想剧本中种种拍摄方案,而雷乃再将这剧本实践为影像。这种辩证显然又为影片增添了一层有趣的解读面向。

接著,我就要为读者们截几张图来谈谈这部影片。但有一个难处:影片大多数以移动镜头组成,这让图解的工作显得异常困难,所以多数镜头只能摘出它的局部,动态的方式基本上都得舍弃。

 

A.开场,梦般的节奏

01

01.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一个高角度仰视圆柱与天花板的镜头。有一种解读认为女主角A其实是病患(暗示可能是精神上的疾病),这个仰角镜头无疑说明了这种可能性:唯有在病床上的才会有这种视角。

02

02.然而,若说这些镜头背后代表了某个主体的“观点”,那么这类“飞天”的镜头无疑又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X作为“死神”,与A约定好了一年后来带她走。

03

03.当镜头流过许多旅馆装饰,总算带到人的时候,又旋即移开,彷佛摄影机只能悄悄地、偷偷穿梭在这空间中。

04

04.画面上的“人”从一个(图03)变两个。但他们与其说是人,却与前景的雕像有著难分难解的相似性。

05

05.来到剧院,镜头就化入了剧场内。

06

06.摄影机化成了“气”,流动于木讷的观众之间。之所以一直强调摄影机的主体性,主因是我们从影片第一个画面出现之前就一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反覆讲述著自己走在这间大旅馆的情况,这个声音来源基本上是属于男主角X的。

07

07.忽左忽右几个镜头之后,出现了第一个“主要人物”,M,摄影机彷佛带著观众在寻觅它的主人公,又好像非常随意。至于M,正如他在片中的角色,带著一种监看的姿态,炯炯有神地望向镜头的一旁(但观众不清楚他在看什么)。

08

08.几经飘忽后,镜头来到台上的女演员。这里有雕像、花园的布景,以及华服,与影片后续的发展一对照,难道台上也在演出同样的戏码吗?

09

09.不时插入一个这类镜头,你不会猜到原来他是后来台上的男演员,特别是摄影机是以上而下的运动方式来拍摄,要说强调出台下人的“观看”行为也说不太通。

10

10.然而,紧接著是这样一个凝视镜头,彷佛她在看的正是刚刚那位男子。不过,这个镜头更重要在于画面中右方的女子,她就是这部片的女主角A。

11

11.紧接著又接了M的镜头。然后……

12

12.然后又回到台上的演员。这三个镜头似乎共同组成了“观看”这个概念。但与此同时,那个从影片开始就存在的男子(X)的声音,似乎跟台上演员形成某种程度上的“对话”。

13

13.这时台上男子开口讲话了,他的声音和口音显然不同于那位旁白者,所以,在男主角正式出场前,还是一个巨大悬念。而男演员跟女演员看向同一方向,彷佛不在对话,尽管从布景上来看是有连续性。

14

14.然而他们仍旧是在舞台上对上戏了。可是他们这种貌合神离的对戏事实上也回应了片中主角的情况。台上女演员最终说的那句“好吧,现在,我属于您。”基本上也已经暗示了影片的结尾了。

15

15.女主角A再次出场,虽说站在构图的正中心,但是在这样纷杂的画面中,特别是光线的中心并不在A身上,确实还是容易被人所忽略。

16

16.右边的A现在处在柔焦里头,更显模糊。

17

17.A总算被放在清楚的……边角上。这不禁让人想起仿效者《教皇诞生》也几乎用同样的方式处理米歇尔・皮柯利的出场,这种“好像不小心拍到”的调度方式恰好配合了他在片中的处境:意外的教皇。那么,雷乃这么处理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关于这点并没有被载明在剧本!

18

19

18、19.这一组“假”衔接镜头更进一步将这部片的超现实性点了出来。在一定程度上也释放了观众看到目前为止的窒闷感,当知道了是一部并非完全依附在现实情境的影片,基本上就能试著将接受度的范围调大了。自此,死气沉沉的人群也开始活络了起来。

20

20.虽说这是两面镜子并在一起的必然情况,但加上刚刚那个转身带来的印象,这样的画面也显得正常(却诡异)。

21

21.接著的这个镜头,基本上又一次松懈了观众的专注力:右边暗处漂浮著希区柯克的人形立牌,这时又传来一句破碎的对白:“您亲眼所见?”没错,发现希区柯克也是很后来的事情了,这个立牌与这句对白也就看得出雷乃的玩心:一方面宣示了自己受希区柯克影响,二来也真因为自己没看到,所以评述相当于也在提醒观众看到希区柯克,这也是雷乃跟观众互动的游戏。由是,观众也可以合理地用一种相对愉悦的方式去面对雷乃给我们看的一切。

22

22.在几个空景镜头之后,男主角X总算登场了。在他登场的这个镜头,罗伯—格里耶煞有介事地花费不小的篇幅来说明它,比如说男主角明显看著离观众较远的两人,却又不让他们察觉他在看,诸如此类的指示。导演很简单地用一面镜子就搞定了编剧这些含糊不清的文字。

23

23.然而,当摄影机横摇拍摄镜中男女对话之后,再摇回刚刚的位置,X已经消失,所以他刚刚究竟有没有在旁边看呢?

24

24.同一个镜头继续横摇过去,看到女主角A站在另一角。彷佛在横摇之间,已经进行了时间的推移。

25

25.这个长镜头还在持续,转而跟拍刚刚从A身边走过的两名男子,两人破碎的对话主要在谈去年这里个情况,摄影机持续跟著……

26

26.摄影机向左的动态之终点,是X的身影,这里,他似乎又朝著反方向走去,摄影机继续跟拍……

27

27.当X走回刚刚那走道,不但周围的人几乎都散去,我们从深处看到,就连A也不见了。而摄影机还在持续运动……

28

28.X又经过了刚刚透过镜子旁观的那一对男女。亦即,这个由这三个人开始的长镜头,最后又回到这三个人的组成。但其中已经历经了两三次的时间推移。重复(三人镜头)之间又存在差异。这就是本片大量依赖相似性元素进行或细或钜的调整,即所谓的“参数叙事”。

29

29.下一个镜头延续著刚刚那个长单镜,但重新引入稍早就出现的元素:两位雕像似的侍者(见图04)。至此,影片开始了13分钟左右,才结束了长长的谜样开场。

30

30.紧接著在开场之后重启了一系列似乎刚刚摄影机流过空间的空景(如图31),但在那之前,穿插了这一个动感十足的雕像,有怎么样的含意呢?

31

31.与图04相同的场景,只是这回更“空”了,连雕像式的侍者都欠奉。

 

 

B.游戏,难逃的宿命

32

32.在(又)一个长镜头之后,影片几乎要“正式开始”了。但一上来又是一组令人迷惑的镜头,由两个运动镜头组成。这是前一个镜头的开始,左边这对男女依旧是刚刚X旁观的那一对,但女子的衣服不同了;右边则是M和A,听著旁边这对男女的对话,约莫说的是一位叫法兰克的人去年在此地的情况云云。摄影机朝右上方推去……

33

33.横推到隔壁的牌桌上。几位男性接续了刚刚那对男女的话题。然后……

34

34.摄影机又退回刚刚那个镜头的开始(同图32),还是这几位人物,没有进行交谈,但除了M之外其他三人都笑了。摄影机也以同样的运动方式,向右上方横移……

35

35.接著来到也是上一个镜头运动终止处,牌桌上有两人换了,坐著的一人换成了X,而走近牌桌的人换成了M(参照图33)。有趣的是,这个运动镜头的开始是M在隔壁桌前站立,到了这里则是他从镜头右边走来,不难想像,在摄影机推移的过程中,他得赶紧从隔壁跟上,然后再慢条斯理地入镜:这仍制造了一种超现实印象。

36

36.M一上来就介绍了一款他也许会输但却总是赢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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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而游戏的结果确实由M胜出。这个游戏自此在影片中多次出现。作为影片“开始”时的第一个重要行动,这个牌戏必然有什么样重要的象徵;但在访谈中,雷乃仅以“诡计”来形容它。

38

38.总之,下一个镜头虽停留在桌上的纸牌,但桌子的倒影明确指出了此二人的对立关系:争夺桌上的牌,而纸牌此时被放上了A的笑声,所以他们之间争夺的到底是什么也已经清楚明白了。

39

39.虽说这个镜头仍加强了刚刚那张牌的指示意义,但是与那一声大笑又有一些落差。究竟两者之间可以重叠吗?

40

40.再次回到牌局上(约22分钟处),X又似乎是不小心被镜头带到,而他还真心不在焉地看著远处(其实若接前一个镜头,里头的他正仰望著A,所以来到这里,他的眼神仍旧还在那片不可拍摄的心理状态。

41

41.在M想当然尔击败了前一个对手之后,X又坐下来跟M玩这个没有胜算的游戏,他自己的内心独白则是双关语说著:“我又走了一遍……”

42

42.当这个游戏在大约75分钟处重现时,是X将火柴棒排好了,但却没有对手和他玩。在此场戏之前,是A反覆拒绝X的说服,亦即,若A始终坚定没有去年,也不会有私奔,那么X自然是没有可以抢夺的目标,当然也就没有对手了。

43

43.在约79分钟处,游戏又重启了,这次是用类似“天九牌”来玩同一个游戏。之所以游戏能重启,是因为X向A提出的证据越来越明显,包括她意外地发现房间抽屉里满满是去年拍摄的一张照片。A开始动摇了,于是游戏还要继续。在这里还有一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建议X该怎么玩,彷佛每一个人都了解这个游戏。

44

44.当然,刚刚那一场游戏X还是输了,但在A的房间里,她甚至拿这张照片也排起了游戏的排列方式,X输了游戏却赢了女主角。因此,这个游戏也没有再玩过了,影片自此至终的15分钟就是A如何下定决心与X离开,而片中的一些场景与时序又重新被唤回:

45

 

45.包括同一出戏剧表演的另一种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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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或者在那场她脑海里开始浮现一些画面,因而受到惊吓摔破酒杯的吧台前。(这里约是84分钟处)这些重复的场景(与对白)似乎回应了游戏,制订了某种密码,属于永恒回归的密码:不论做出什么抉择,都将永续循环下去。不管按导演还是编剧的理解,都是合宜的:一切都是大脑的运动,即,影像仅作为一种意识体现而非在现实中的落实。

 

C.回旋,浮现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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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让我们回到吧台的那晚(约在36分钟处),曲终人散,舞池边的跳舞者,随著音乐的结束纷纷离开舞池,镜头对准著吧台边的A和X,在人群从面前滑过,他俩的定姿像是象徵了某种永恒。在此之前的戏,是在牌桌上,玩了另一种游戏(像是德州扑克),M仍旧是赢家,是不是不管怎么玩,都赢不了他呢?那么,X的说服难道也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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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随著镜头缓慢(约花了一分钟)推近,现在,我们来到他们跟前。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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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突然闪现了一个“颜色”对比强烈的画面。这个镜头几乎持续不到两秒又回到前一个镜头(图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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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时间持续著,换了取景角度,也许,是A内心排斥的一个具体化表现,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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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全白的房间影像再次闪现,差不多也就是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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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如此来来回回,吧台前的取景也经过了几次的改变,而闪白的影像长度不一,有时可以长达三四秒,在前后经过12次的闪白之后,A困惑地看著X。此时……

53

53.画面已经完全让位给闪白的世界,姑且不论这到底是什么影像:是回忆的?是她想像的?还是他想像的?但总之,在这个画面的最后,她笑了,而她的笑声却和吧台旁女子的笑声重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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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笑声让她吓了一跳(但也可能是持续的闪白画面令她吃惊),她退了一步撞上了笑声的来源,并且手上的酒杯也顺势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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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这一撞又让她来到闪白世界(在这里她因为看到X的闯入而受惊,碰掉了梳妆台上的化妆品),且吧台现场的声音平移到了这个世界,坚实了这个虚的影像之真实维度。这种影音平移对位的方式,已经精彩地出现在导演的前作《广岛之恋》中了。

56

56.这场吧台戏再次重现于影片进入收场阶段的地方,无疑带有象徵意义,建构了影片猜谜氛围的编码。

 

这部片还有更多有待图解的手法,包括各种错接、错位以及错序,还包括对于“物”所建构的体系,如各种地图以及像是游动的雕像等,更有在结构上的重现其实体现了导演衷情的“平行宇宙”,以及透过服装所暗示的各种时序与世界。诸此种种几乎可以写成一本书的内容,自然无法在一篇“电影格子”体现。今次的解说仅只是对于这部片局部呈现所做的介绍,有待读者进一步挖掘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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