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这个城市半年,上班的公司位于高楼林立的商业区。灰色黑色白色的楼群居高临下,人群一天比一天渺小。大幅的玻璃窗,大量的空调排气,从早亮到晚的日光灯,电脑和打印机的嗡嗡声,这些是他对这个城市最切身的了解。
下班之后回到租住的公寓,他往往不愿意再开灯,情愿在黑暗中吃饭洗澡打电话看电视。
公司在一幢楼的第29层。公寓在另一幢楼的23层。他最怕停电或电梯故障。
他感觉自己象是已经脱离了地面生活,每天只是交替在两个不同的高层房间里活动。公寓和公司很近,两片高楼区域之间的路,是他唯一经过的地面路段。站在窗户边向下看,他和一只站在树上向下俯视的猿猴没有区别。夜色很深,睡眠很深,常常梦里他觉得是睡在树上,耳边有风声,树干粗壮坚固,可是他不敢睁开眼。
从第一次乘坐高层电梯起,次次他都会耳鸣。有时电梯里空无一人,不锈钢内壁映出他衣着整齐的样子,耳道里的声音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数着:1,2,3,……27,28,29。叮,电梯门开。更多的时候电梯里站满了人,一个个朝九晚五埋头于办公室的人。耳鸣不能阻止他人的交谈传入他的耳朵,尽管大多是客套的闲聊,和一些陌生的姓名。
耳鸣曾使他新奇,进而烦躁,接着是尽量忽视耳鸣的存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他只能关闭听觉,发挥视觉的乐趣。拥挤时人们的小动作最有趣。男人和女人偷偷纠缠的腿,或者男人从背后把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不过是几十秒的升降,他们也乐在其中。还会见到电梯门开,本来在门口吵架的两个人瞬时安静下来,怒目相视走进来,待出了电梯继续未结束的争吵。更尴尬的是,加班,离开得比较晚,电梯停在某层,进来两个人是他的上司和同事,三个人都尴尬,点头招呼,各自沉默,他甚至能感觉到出了电梯之后他身后的两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公寓的电梯没有那么拥挤,也没有认识的人。每天早晨离开23层的房间,他都想叹气。一夜黑暗的睡眠之后,他几乎不想去另一个更高的地方庸碌一天。然而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耳鸣在出了电梯几分钟后才会消失,世界就在这一秒变得清晰可闻。不过他偶尔也留恋耳鸣,听不清楚也不是坏事。
新闻里看到其他国家发生剧烈地震,死的死,伤的伤,震后废墟不知何时能重建,镜头下的人只有呆滞和伤痛两种表情。他暗暗祈祷这个城市千万不要地震,不然高楼坍塌,他若幸存也不知道如何栖身。习惯了在高层的窗口眺望夜里的万家灯火,他不愿失去这景色。
天气渐冷,夜里如果忘记关窗户,吹进来的风很冷。
冬天到了,高楼之上的天空变得荒凉。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落光了叶子的树,看不清地面上人群的瑟缩。
暖气很足,他越来越喜欢在下班之后的所有时间都缩在沙发上,万不得已要出门时会很痛苦。
他爱上住在高层公寓,又在高层办公室上班的感觉。他在冰箱里存满食物,以便享受天黑后一个人的夜晚和不必出门的周末。他和同事打电话,但是不在朝九晚五以外的时间见面。他想把下班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房间里发呆,看不知所云的电视,眺望窗口,以及,窃喜这楼的高度。
很快冬去春来,房子租期快到了,他给中介经纪人打电话,想找一间楼层更高的公寓。
(附:最后他变成了一个高空作业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