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美之城》确实为我带来一种绝美的景观。当它五月在戛纳引起不小的回响,并在随后几个月内,陆续欣赏到它的观众不断强调这部片与费里尼之间的关系,当然,特别指的是《甜蜜的生活》(要是按原片名所示,应该是指“生活式的甜蜜”),主要应该著眼于:同样是透过一个记者浏览了罗马上流社会的浮华。可是若单就这一点来说,真正看到影片时,实在很难跟费里尼产生联想,尤其如果已经对《甜蜜的生活》印象模糊的前提下,《绝美之城》带给我的是另一种绝美的感受:纯由影像的、形式上来的美丽。
在看《绝美之城》之前,我才刚看了几眼《爱情最终剪:女士们先生们》这部“混剪”电影──如果它还称得上是电影的话,后面这部被称为“神作”的混剪影片,必然会因为需要将各个不同来源的影像,做一简单的概念来统合,所以势必要不简化情节,要不乾脆取消情节。若以后者来考量,其结果有点像戈达尔做《电影史》的概念:用不同电影中的画面剪成同一个抽象概念。事实上,在默片时代很受欢迎的“城市交响曲”式影片,也经常沿用这类概念;只是说,最早那批影片至少在缺乏声音的前提下,还试著从剪接的方式与技巧上,来取得难得的节奏感。现在的混剪片反而少了这份深思,更多就是看看热闹。不过《爱情最终剪》还是丢不开剧情,于是就只能以非常简化、简单的“故事”来框住这些影像。可是,乍看《绝美之城》,居然有一种与《爱情最终剪》很雷同的错觉:影片于是充满各种错接,时间上根本不需要统一,特别是在片名打出来之前的那些“印象”;不过,还有另一种错觉:影片充满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式的雷乃风格,包括节奏、剪接、运镜等等。
对我来说,如果早个十几年看到《绝美之城》,我应该会很喜欢。它像是雷乃形式的当代习作,只是,这是雷乃在离开1960年代就已经不要的形式。不过,当摄影机摇摄到罗马竞技场的时候,对我来说居然有一种小小悸动,我似乎从没有任何印象哪部意大利电影拍了这个东西──难道过去的意大利电影都刻意回避了它?就像所有拍到巴黎的电影,其实都想避开那该死的艾菲尔铁塔但因为实在避不开所以只好拍了下来?这时我想到斯科拉差不多十年前也拍过一部《罗马风情》(片名直译是“罗马人”),经过确认才发现,原来在他这部片里头也已经把竞技场拍了出来,只不过,不像索伦提诺那样用一种奇观的视野将它拍下来,大抵因为斯科拉为电视台拍的《罗马风情》更多关注于各种人物面向,所以更直接呈现出破碎的、段落性的切片,彷佛也是为了在电视上配合广告破口。因此,我们看到的竞技场也只是局部而已。
《绝美之城》开头差不多20分钟都是引言,颇似《生命树》前导的50分钟;但比《生命树》来得“健康”。进入到“有情节”的段落,确实有一点点费里尼的影子;但却不是费里尼之所以迷人之处。甚至,像这么些对话场面,可以说就只是对话,简单来说,片中没有什么“情节”需要推进。漫游街头的男女(作家-记者与女子),一下子在街上,一下子在屋内,很像是为《去年在马里昂巴》做注解:其实雷乃的片子可以是如此充满肉欲──A回绝X却又不断出现;也许X并不需要积极找A。
多看几个场景,就会发现影片之所以并不回避罗马竞技场,乃是因为影片有意要将罗马的地景当作一个卖点,朋友形容为“风光片”倒是非常贴切。当我看到布拉曼帖的那座小圣彼得教堂,无疑又是一次小小悸动──从来只能在书上看到它的呆照。但大部分对话场面中,仍旧以非常刻板印象的方式去极端化所谓有钱阶级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于是,这部片可以说只有在戏与戏之间的“空场”显得迷人。不过,影片除了景点外,似乎确实非常执着在“贩卖”或者说整合那些流行的、既定印象的、能被辨识的材料,比如斯蒂芬妮在被捷普无情但真切批评之后的沮丧,背景放的是高瑞茨基《悲歌》之第二乐章,无疑也是用大家耳熟能详的作品来让观众一下子就辨认出来(毕竟这首曲子1993年的辛曼版还是一张榜上有名的“畅销”专辑)。
因此,《绝美之城》绝对值得拿一个技术奖,因为影像实在漂亮,可以说是“唯漂亮论”的高级作品、长篇的MV。因此,只有在没有对话的干扰下可以看得出影像美妙地流泄。但也因此,在极端的美丽之下,透露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与《甜蜜的生活》的马切罗比起,捷普表现出对时间流逝的感叹还要更强,影片像是慢慢地迎向死亡般,他所遭遇的人事物,越到后面越跟时间有关,简言之,在呈现上也比较浅白。《甜蜜的生活》的马切罗则与费里尼其他人物一样,更多是从自身向外转出、转入。这也跟人物的基本设定有关:捷普是一个已届老年的名作家(虽他已有四十年没再有新作产出),这点让他在面对各种现象与人物的时候,他不要直击、纪录,而是要透过他的主观性来筛选他接收到的讯息、接触到的人。同样是观看,马切罗除了在自身(回忆、幻想,以及与家人的互动)里头寻找东西之外,他对于“所见”都是无能为力的;而在捷普那里,他看起来与周遭是有距离的,但实际上,视像则透过他的目光折射,呈现出来的尽是主观世界。因此,那些推轨、慢动作、名画呈现,等等,都是他用主观来改造的外在样貌。这也许说明了为何在《甜蜜的生活》中强调了“摄影”(客观的再现)而在《绝美之城》中却像倒退般诉诸于录音机,前者要的是客观现实的再现,后者则需要将纪实的声音经过主观性的筛选与转化为另一材料(文字)。只是同样美丽的影像构成,如今已经不再需要深刻的叙事要求了。(2013.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