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尼/著
张潍/译
镜头是一只偷窥八卦的眼睛,躲在锁眼后面,记录它看见的一切。而在这锁眼视线范围以外发生的事情呢?如果一个锁眼不够,那就用十个锁眼,甚至一百个,两百个;每个锁眼后面都架起镜头,拍下无数胶片。那会是什么结果?素材堆积成山,包括了事件的重要部分,也包括了那些边缘的、荒谬的、可笑荒唐的部分。这样你的任务就是剪切和筛选。实际发生的事情包括这些东西,包括所有无聊、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筛选会篡改实情——或者像大家所说的,阐释实情。这是个长期存在的问题。生活不会永远是简单、清晰的;即便把历史作为一门科学,也无法完全通过历史理解生活:斯特雷奇(Strachey)和瓦莱里(Valéry)[注1]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一个是作为历史学家,把历史当作艺术,另一个是从诗人的角度谴责历史。
还有,普多夫金实验[注2],这种方法在剪辑阶段通过颠倒顺序改变了结局的意义,而现在这是再平常不过了。一个看着一碗汤露出笑容的人是贪吃的;如果他看到一个死去的女人,露出同样的笑容,他则是愤世嫉俗的。但是为什么需要一个锁眼、二百台摄像机和堆积如山的素材来表现这些?这种电影作为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一个分支,被称为“真实电影”或“生活流”[注3]。它的支持者声明这类电影是完全客观的;因此,人们可能会认为他们理想化的工具是一台仅仅用来观察和陈述的机器。
然而,有一个事实不能忽略:这台机器必须在使用前设置好。它的确能够采用无数种视角:描述的视角,道德审美或评价性审美的视角,实验-预言式的视角,同情或敌对的视角;当然,未来还会出现更多的可能性。最终,这种机器将取代记者和日报的专栏作家。它或许还能开车呢,不过我们会把目的地的地址告诉它。总之它必须储存我们的想法和指令。
真实电影的导演们胳膊下夹着摄像机,混在人群中记录他们的见闻,一切都没有改变。总会有一个想法指引着导演们,一个决定性的想法,没有这样一个想法,摄像机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像一台删除了程序的电脑,庞大却无用——即便电脑拥有超人的记忆和无穷的数据。最近我看了一个场景的拍摄,这个场景拍的是在街上,有人向一个女人提问,她即兴回答。答案事先打了出来,女演员需要把答案背下来。背下台词以后,他们才开始拍摄。他们忽视了虚假的拍摄效果。
不久前,在瓦尔达格诺(威尼托地区)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在一个宽阔、刮着大风的广场上,我走进了一家酒吧。大风非常上镜。广场周围稀稀落落地有几座房子,风卷着沙尘刮过房屋,风沙先袭击了我,又刮过房顶,在逆光下沙尘呈现出白色。从室内看到的景象更有感染力:通过一扇很大的前窗,能看到广场全貌,广场远处的视线尽头是一堵墙,水平地切开这片景色;墙上方的蓝天没有沾染沙尘。尘沙消散后,蓝色的天空重归完整,像镜头渐入,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我在屋子里走动,寻找最佳角度,却找不到。如果当时我要拍摄所看到的景象,我会处于困境。除非有什么要表达的故事,否则视觉上的幻想就是空虚的,这大概是当时的问题。
我转身朝向吧台,一个姑娘正在给我调酒。她肤色很深,眼睛是浅色的、忧郁的,她看上去二十八岁左右,身材糟糕,动作缓慢却又准确。她看着外面风中飘起的纸屑和摇摆的树。我问她这里是不是经常刮这样的风。她说:“开什么玩笑!”仅此一句。说完她在一张凳子坐下,胳膊支在浓缩咖啡机上,头埋在手中。她看起来劳累,困倦,冷漠,心事相当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动不动,她可以成为电影里的角色。
我想这就是拍摄真实电影的一种方式。将故事赋予人物——人物的外表、体态、体重、他所占据的空间,把这些和故事结合起来。我缓缓地向吧台的一头移动,一直走到她肩膀后面的位置,这样拍摄时她就会在前景中。她后面是一扇倾斜的窗户,沙尘在窗外打着旋儿,尔后像液体似的顺着玻璃流下去。从我所在的角度看去,我前面是姑娘的肩膀,室外和室内的景象之间是和谐的;这是一幅有意义的画面。室外是白色的,是几近虚无的现实,室内是昏暗的,那个姑娘也是昏暗的,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姑娘当然也是一个物体,一个没有面孔、没有故事的角色。景框太美了,几乎不需要借助其他东西去了解这个姑娘。
不管怎么说,她给我调下一杯酒时我靠近了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德丽塔。”“什么?”“德-丽-塔”。“发音像德里托吗?”“是的,但最后一个字母是a。”我看着她,非常震惊。
“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她解释道,“他认为生活困难时还生孩子是一种罪行,罪行就是‘德里托’。然而我妈妈坚持要生,他最终同意了。我要管他叫德里托。生下来他们发现我是女孩,所以——”
我本来可以追问她,缠着她,跟着她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跟随她回家,这本来是明白而寻常的事。并且我确信,即使我那样做了也没什么惊奇的,她一生中唯一荒谬的事情仍然是她的名字:德丽塔,发音像德里托,但最后一个字母是a。
译者注:
1.Valery有没有可能是Paul Valery?
2.一般还是称为“库里肖夫实验/库里肖夫效应”?(虽然普多夫金参与了这些实验)
谢谢指点。1有可能是Paul,不过仍无法验证,不知是否有相关文献。2确实是库里肖夫实验,因为安导原文写的是普多夫金,译文保留了原文的用法。请继续探讨。
看了一下原文,是Valéry,所以基本上可以肯定是Paul Valéry?
嗯,2.應該還是庫里肖夫實驗,普多夫金有參加沒錯,很可能安導誤植了,寫錯人名;也可能因為普多夫金的著述比較普及(且安導或許有可能深受影響),所以才會口誤。
3.生活電影可以,畢竟原文如此,不過,由於不清楚義大利原文如何,但我猜,當時拿「生活流」來講義大利新現實主義的情況普遍,加上這個詞到了1960年克拉考爾的書裡頭還在用,且,也同樣有拿來指稱新現實主義,所以,生活流可能才是安導本來要說的概念?
感谢二位指正,已修改。
请问《安东尼奥尼自述》的英文版是什么?全文可以在哪看到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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