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以下這篇文章針對歐弗斯(Max Ophuls)的《某夫人》(Madame de…)的兩場戲進行圖解,這也是我第一次寫「電影格子」這個欄目,當時有點趕,我手頭上也還有別的事務在忙,當時也沒意識到這個欄目一寫就是寫了一年多,本以為只是一篇臨時救火的文章,所以前面分析的那一場,基本上是從我的書《在巴洛克與禪之間尋找電影的空缺》裡頭摘出來的。其實這篇文章最初也就只有這個部分,不過編輯說希望圖再多一點(後來固定每一期都得截56張圖以上),所以才又新增的第二場戲的分析。
分析歐弗斯總是很愉快的經驗,因為他的電影,又好看,又有內容,分析起來非常有成就感。這兩場戲的「圖解」也不過是他影片中精彩的兩小幕,甚至,這兩場戲都還容有更多的讀解空間。
作為兌現,昨天幫忙沙丹宣傳北京電影資料館重映這部片時,有預告說會在放映後貼出這篇圖解文,也算是對歐弗斯研究給出一個小小的引子,希望可以因此結交到更多對歐弗斯產生興趣的朋友。對歐弗斯有更多的投入,其實意味著在通俗片的場面調度上,人們產生更大的興趣,這是好事。無論如何,請享用吧!
========
不久前网路流传一份关于20个最伟大长镜头的清单,遍览这份清单,大致上有个感觉:人们对长镜头的期待,似乎总是与某种生死瞬间有关,或者是时空连续性的强烈需求。卡隆的《人类之子》那一个长达4分钟,一会从车内,一会又跑到车外的长镜头拿下第一名宝座,感觉像是理所应当,这份清单还包括了《地心引力》的一个镜头,彷佛这份清单就是为了等卡隆时隔多年后再出击而特定编选的。但尴尬的是,《地心引力》这个镜头却是个假的长镜头,而编选者也清楚这件事,只是画面太震撼以致于让人忘了它不是一镜到底的镜头。
这份清单不忘选入史上最有名的长镜头大师马克斯·欧弗斯(这位导演因为深受新浪潮《电影手册》诸将的崇拜,并且更重要的是深深影响比如库布里克的摄影机运动而闻名)的作品,选的是1953年《某夫人》的开场三分钟镜头。然而,这个镜头若没有参照整部片的故事内容来说,它确实算不上太出色,比起安东尼奥尼在《过客》片末设计的那七分钟长镜头,后者是即使你没有看过该片,仍无法回避它所造成的效果(当然,你要是看过影片,就更能理解这个镜头的深意)。事实上可以看出其中除了少数几个镜头外,大多是单以镜头本身就要教人拍手叫好,就像卡隆的这两个上榜的镜头,真要说起来,他的影片大概也就是这种技术值得观看,一部片的精华集中在一、两镜头,单就这样的“努力”,姑且就当鼓励他吧。
事实上,高明的导演不会仅仅将某一个利器当作他全部的法宝。希区柯克深知这一点,所以即使在《夺魂索》达到空前的创见,他自己倒是觉得这种手法可一不可再。而对于欧弗斯来说,场面调度的艺术也不是只有长单镜可以玩(尽管他影片中充满了令人啧啧称奇的长镜头,特别是他1950年回到法国拍摄的最后四部作品《轮舞》、《欢愉》、《某夫人》以及《萝拉蒙戴斯》)。在我看来,《某夫人》的开场三分钟长镜头当然也是很不错的,我们看到一位空虚的华服女子犹豫著该拿哪样贵重物品去典当换钱偿还债款,这个只有带背后来随著她回到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她,多少实现了导演原本希望呈现的样子:一部从头到尾都是透过镜子反射来拍摄的影片--这个构想当然是被制片人否决了;但在全片中倒是不乏不时安排的镜像表现。
影片之所以透过这样的开头,一方面暗示了故事基本上交代了一位甚至可以忽视的女主人公(但在片中又让每个看到她的人不免停下脚步再看一眼),因为她的空洞;二方面这部片的另一主角是一个牵引情节发展的“物”--一对耳环,于是影片打从开始就强调出影片中对于物体系的关注。某夫人最终选择了变卖她没甚感情的军人丈夫送的结婚礼物,就是那对耳环,但当这对耳环历劫回到她手上时,已经是她这辈子(可能)最爱的男子送她的礼物。为此她特别珍爱,却也因此将她的情人以及她自己的命给送掉。
片中有一幕是在巴塞尔的海关,某夫人与未来的情人杜南提(一位外交官)邂逅了。这是一场由两个长镜头与两个短镜头组合而成的戏,在外交官的动情与某夫人的定睛之间,欧弗斯展示了他场面调度的功力,以及属于他个人的“轻触”。我愿以难得(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在本刊撰写电影格子的机会,将焦点放在这一场戏,希望藉此向读者介绍场面调度的艺术与美学,顺带一提,是朴素、省钱型的。这场戏有耳环隐约牵线,但却让位给这对命定鸳鸯。而在另一场顺带提及的戏,则是杜南提、某夫人与耳环再次相会,同样,基于不同的理由,耳环再次退位,却带进了更多属于商业电影的符号构图,这无疑跟导演欧弗斯曾在好莱坞经过磨练有关,这场戏或许不见得完全体现欧弗斯的独特点,却可以看作欧陆作者对好莱坞商业体系的某种结合典范。
A.海关邂逅:外交官的动情与某夫人的定睛
从图01到图10为同镜头1,持续了约43秒8格;图11与12分别为镜头2与3,各持续了约1秒13格以及1秒3格;图13到21则为镜头4,持续46秒9格。从时间上来看,这四个镜头的组合关系算是颇为工整:两个长镜头由两个极短镜头分开。
B.在某夫人家的无心告别
几乎在影片的正中间,在耳环的牵引下,又再次将外交官杜南提与某夫人牵在一起。在这场戏里头,欧弗斯抛开了华丽的摄影机运动场面调度(当然这类镜头还是没有缺席),而置入更商业化的符号,直接暗示出人物的内心活动。事实上,好莱坞之所以发展这类符号,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与观众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在传递属于银幕上禁忌的同时,回避掉过于露骨而遭电检的风险。
这场戏仍由一个很具幽默感的镜头开始;事实上,严格说起来,这是一场已经演到一半的戏。这个镜头是杜南提进到某夫人家的书房,正在等人将某夫人唤来。他一走进书房,映入眼前的,是墙上将军(某夫人的先生)的巨大肖像(图22),为了逃开肖像的目光,他绕行了书房一周,摄影机也跟上,直到他走到另一头才发现,那里也有张画瞪著他(图23)。
在楼上的某夫人一听到杜南提在书房等著,赶忙冲下来。正准备要远行的她,以为杜南提来送行了。在她奔到书房时,一个镜头象徵了她投入了(爱情的)牢笼(图24)。
在两人会面后,进入一小段沉默。这段沉默并不单调,一来观众被情节的牵引,来到这里,无疑已经酝酿好感伤的情绪,甚至或许还希望杜南提可以留住某夫人;二方面,欧弗斯采用了在好莱坞流行过好一阵子的肖像热,直接让画像也成为一个调度角色。图25中,某夫人见到杜南提的喜悦,几乎完全无视左边高挂的将军画像,而将军的画像似乎在观看著这场互诉情衷的戏。杜南提回头走向某夫人,连带地改变了他、某夫人以及肖像之间的相对位置:处在画像与某夫人之间,他就像个“介入者”(图26、27)。
将军的肖像主要提前为紧接著这个构图铺陈:杜南提与某夫人的背景各有一幅图作为象徵。不管是不是好莱坞的肖像传统,欧陆的绘画史显示,这种手法也早已其来有自。那么在他们两人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图呢?当然,某夫人背后仍是将军丈夫的肖像,似乎是一股持续的压力,压迫著她;在杜南提背景则经某夫人的提醒,原来是拿破仑的“滑铁卢”战役(图28),我们当然要特别留意“滑铁卢”图,但那是在下一对镜头的补充下,意义才圆满,在这个镜头中还要留意两人的位阶,站在台阶上的杜南提明显占有一种优势,尽管这两人之间的爱恋是由杜南提主动发动,但对于某夫人来说,意义非凡的是:她从没有真正爱上过任何人,除了眼前这位男子(这也是为何影片前半部花费心思要介绍出一些某夫人的追求者,以及她丈夫对此的不满与不耐),光从这点看,杜南提自然是充满了优势。
紧接著两个镜头,图29中,某夫人的头部取代了杜南提没注意到的拿破仑,相反,图30的“反拍镜头”中,杜南提则是占据了另一方(并且透过构图,杜南提在体积上也占有绝对强势)。我们十分清楚,拿破仑在这场战役惨败,并且几乎是节节败退的开端。因此,某夫人替代了拿破仑,成了这场爱情博奕的败者。图28的意义在这两个镜头的补充说明下更为清楚了。某夫人原本预计的远行,这下子倒成了战败的流放。当然,横在图28两人中间的军刀,则再次强调这场恋情的危险性。
紧接著是几组跟图29、30相同的镜头交替,交代了两人心不在焉的对谈后,杜南提主动走向某夫人,而她顺势坐下,两人透过身体的触碰确认了情感(图31),而这一个连续镜头基本上被另一个镜头(图32)给中断,这无疑是讽刺,两个相依的人似乎被一股什么光源给照亮,才刚有点希望的象徵,岂料这火光原来是将军回来的前兆。这让两人回到现实(图33),杜南提也才提及来意:他送来一个礼物以确保某夫人能时时想到他。图31到33的三个镜头原本可能因为角度改变不大而造成“跳接”感,却因为背景与明度对比而削弱了这种感觉。
接著是一个长镜头,表现了两个运动:一是某夫人赶忙上楼确认她的礼物(图34),另一则是将军回来(图35),原本要顺势上楼,却听到是杜南提而让他猛地停下(图36),转往书房走来。将军走向书房,让出了某夫人去确认礼物的时间,因为这是一个不能让将军知道的礼物--那对被某夫人卖掉,又被当铺老板拿来兜售给将军,而将军将它转赠情人,情人才在输光的窘境下抵押给赌场,这才沦落到杜南提的手里,最后回到某夫人家。
耳环终究回到某夫人手上,这个特写图(图37)甚至可以跟海关看到它的那个镜头(图02)做个参照,感受一下沧海桑田也不过就是这么一点改变,但这纯粹是说物的“外观”。同样地,某夫人重新戴上了这对她又恨又爱的耳环,对镜关照的镜头(图38),也可以对比当初她决定卖掉它的那一个镜中确认镜头(图39)互相参考。
回到书房,当将军走上台阶,几乎可以说回到刚刚杜南提在书房见到某夫人的位置(图40),而杜南提现在则取代刚刚某夫人的位置(图41)。一来,在台阶上的将军自然是让姿态强势了,我们刚刚才说过这个原理;二来,更有意思的是,尽管两个男人间的对恃,没有图29、30那般明显的象徵调度,但反而因为才刚出现过,现在可以省略这种构图法,但却没有排除同类的读解:在两男子之间,杜南提是那个落败者--至少从表面来说是这样,因为他最后将死在将军的枪下。
与此同时,某夫人也下楼来了,听到将军与杜南提在书房对话(她有点讶异,并且赶紧先将才刚戴上的耳环取下来,图42)。
现在,由于刚刚将军的移位,让现在的姿态有了明显的差别,尤其在某夫人回到书房,站在离杜南提较近的位置。于是图43到45三张图,像是将军正在审问某夫人与杜南提。再加上图46较宽松的景别就更有这层意味了。
那是在审问呢?训示?还是在宣判?宣判某夫人与外交官外遇的罪,也判决这两人的命运--假如这两人依旧执迷不悟的话。当然,后来某夫人的流放却为这段不伦之恋加温,这才使得假释变成真定罪。
最后来到彼此都不愿意的告别(图47到49)。某夫人为了坚守最后防线,隔著门,不断自我催眠“我不爱你……”,杜南提则只是淡淡一句“快回来”。欧弗斯处理人物的细腻就在于此:某夫人将门关上后二度回眸,表达了离情。而此时的情感溃堤则不许任何人看见(毕竟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多亏了楼梯的双向开敞,让她得以避开正要下楼来的仆人们(图50、51)。
某夫人的上楼动态象徵了一个可指望的未来吗?但她一下子就离开画面了,所以幸福也是一瞬间而已?无论如何,在奶妈的声声叮咛(“包都带齐没有?”、“她的披肩有没有拿?”)下,仆人们的动作总归是与某夫人相反而强调了双方的动态,如果某夫人不是迎向更美好的未来,起码也象徵了她的情感出逃吧!
(原載《世界電影畫報》)
肥内老师,加油!
好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