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書展的路上,朋友發訊息來說,艾可過世了。[一邊正在聽優吐的《難忘之火》,第五首,氣氛意外吻合]措手不及,之前根本沒有聽聞他生病的事,或者說,由於他的著作不時會被翻譯成中文,或改版,所以總以為他很活躍,所以死亡的消息顯得很「無常」。
今天的講題剛好是「不管通往日常還是無常都需要事件」,當初可以說是草率擬的題目,且似乎仍是針對小津,不過,後來在構思過程中,想了想,這個題目當然還是可以拿來談歐弗斯。但無論如何,早上這則消息似乎非常適合當今天講座的開場白;即使……我本來想到的開場白是更加「喜慶」的。
於是我這麼開場:為何說艾可之死訊剛好適合講題,因為生死本來是尋常的,比如日前不久賈克希維特的過世,或者其他人,都沒那麼震驚,畢竟像希維特本來就臥病很久了,而另一些名人,恐怕是自己並沒有那麼關切,所以過世的消息就沒有太大感覺。然而就像剛剛所說,如果艾可的身體狀況一直給人是病厭厭的感覺,他的辭世也就不讓人感到無常了,所以其實是「事件」影響了對一件日常事的感知,這個「事件」就是對逝者本人身體狀況的知覺。因而,概念都是相對的,可正可反,端看與事件本身的關係。
不過,原本的開場是要講另一件事,或說,兩件事。
一件事,是關於這本書於我本人的特殊關係。它標示了我兩種身分,這件事我忘了有沒有在之前的年度回顧中提過,總之,重提也沒什麼不好。這兩個身分,一個當然是「正式作家」的身分,另一個,則是「父親」的身分。似乎這本書就是注定要出版的。故事是這樣,2013年12月5日,正式與出版社的人接洽,談定這本書的出版,儘管當時還不是確定全書的選錄,印象中後來還有三篇文章是新寫的(或者補全的);但不管怎麼樣,這天是講定要出版的日子,在與出版社的朋友談到一半,收到太太的短信,說「我懷孕了」。本以為這本書可以很快推出的,畢竟多數的文章都是現成的,只要再稍微修飾一下、校對一下就成了。豈料,來來回回,居然拖了很久,沒記錯,大概最晚三月下旬就已經定稿,大概四月就已經看過美編稿第一版了,心裡還在盤算,或許可以在五月出版,當做自己36歲的生日禮物。卻沒想到,這一拖,為了封面的問題,居然拖到了8月4日才正式印出來送到出版社,而這天,我的兒子出生了。這是第一件事。
另一件事主要想講自己準備在這個講座上講什麼。我自己的個性是這樣:不想讓聽眾(讀者)聽到重複的東西,亦即,如果我講了書裡頭的內容,那麼,到時他們回家讀書的時候,不就看到重複的東西?那多無趣?所以去年九月,差不多幫老婆做完月子後,去了影評人686(詹正德)在淡水的「有河BOOK」書店做了一次小講座,當時的設定也就不是聚焦在我的書,而是講講看電影的一些方式以及談電影的可能性。所以當時挪用了名著的標題,變成「當我們談電影的時候,我們都談些什麼?」那次來的聽眾(不管是主動來還是路過)大概八九個,買書的,都還是本來就是朋友的那些;等於沒有招攬到新的客人(讀者),比較可惜。無論如何,這本書就沈寂下去了,間或幫忙買了幾本寄到大陸去給網友們,但後來出現了幾次寄丟的情況,所以我就不再幫忙買了。在台灣的銷量當然不好,畢竟沒有任何宣傳嘛~而去年的書展,也沒有特地為它規劃什麼,書,就讓它靜靜地賣吧。
上述開場白有些講了,有些沒講。以下才是講座的主體。依照慣例,還是要來一段「引言」。這個引言主要從恩師的《游於《論語》之藝》講起,試圖說明老師用結構主義方法重讀中國典籍所帶來的啟發,原本我想舉兩例,一個是〈述而第七〉,一個是〈鄉黨第十〉,但時間不夠(畢竟講座一共才45分鐘),所以只講了前一個例子,且我發現這個引言不是很成功,畢竟恩師和《論語》這兩個起點太高;不過,我主要只是想分享說不同的「觀看」(閱讀)方式可以帶來怎麼樣新的理解可能性。唯有當你意識到可以有別的「觀看」方式,便開始了各種觀看的可能,進而能有無盡的詮釋空間。這是前提。我順帶提及了一下在1月29日於齊東詩舍辦的小津講座,另一名講者的切入點——從道具、服裝等細節入手——為例,講說不同的切入點可能帶來的視野;但我忘了提醒說,不論什麼切入點,終究都還是得與「敘事」緊密結合。無論如何,這個有點不成功的引言講完,已經11點16分了。所以我趕緊切入正題。
原訂是我要開始解釋我的講題,所以按理說得先談「日常」這個概念。但這個日常並不全然是一般概念中的日常,也就是我們生活周遭每天在經歷的事情,而是特指影片中的、讓影片賴以建構而成的那些東西。其實概念相當於「片情」,不過講座上我完全不提這類語詞。不過說著說著也抽象了,所以我趕緊放了一下片例,是《秋刀魚之味》開場戲,平山與秘書的互動,就放到秘書出辦公室,在走廊上與河合點頭示意。在這裡我主要談秘書未婚的事情,並且提醒說,當她說她還沒結婚時,平山回了一句「原來如此,那將來要招個女婿吧」這句對白當時在請朋友校對編修時,有過小爭議,她以為原詞是雙關,「嫁人」跟「招贅」都通,但前者更常用,但是我爭議的是,如果是「那將來要嫁人吧」這種對白到底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像小津這麼克制他影片中各種材料的人,怎麼可能寫一句講了等於沒講的台詞呢?加上為了要體現後續平山女兒路子出嫁的事情是急迫的,這裡自然需要一些「魔咒」。我說,這一切都是對照,前面先談到另一個屬下田口頻繁請假,原來是要嫁人,這位田口才23、4歲,劇本裡標示這位未出嫁的秘書是32歲。那麼問題就來了,才32歲的女性就已經嫁不出去,得靠招贅,這不是很可怕嗎?後來有朋友跟我說,這種解讀得在讀過劇本之後才能成立,我說,不然,這位秘書到底幾歲不是問題,但是肯定不年輕,片中沒明說她的年紀,但上司(平山)既然會這麼說,肯定她年紀不小;其次,就算撇除年紀的問題,她長得還不錯,這也是很重要的。(上述兩件重要細節,其實都寫在〈重返《秋刀魚之味》〉裡頭了,意者可以自行在站內搜尋參考。)換言之,都是透過事件堆疊起來的。而這個魔咒當然也就為整個大事件本身製造了十足的催眠氛圍。而在這個「世界」(影片中)裡頭,大齡剩女是很可怕的,這是它的「日常」,可以適用也可以不適用於現實世界。主要講了這些,當然還有很多無意義的胡言亂語,講座嘛~
接著要講的,自然是與「日常」相對的「無常」。我說這「無常」是個可憐的角色,因為它要擔負的任務很多,比如說它要被拿來對抗「日常」,而它本身又是「日常」的「派生物」,最後還要協助「日常」回歸或建構「日常」的軌跡(或秩序),所以既對抗又輔助的,累不累?但「無常」就是這樣。對於平山來說,喪偶的他,家中有女兒幫忙家務,這是他的日常,他喜歡且安心於內的日常;可是無常來了,無常告訴平山說不能再繼續過這種日常,否則將來會很危險(比如老師佐久間與其女伴子之間的互動),並且,他自己年紀也一把了,趕緊抱孫吧,所以安排了他重逢坂本,而小了平山一輪(當然,也是劇本標示的)的坂本都快當外公了,這多也會讓平山羨慕嘛~類似這些設定,都是無常的集團,用以改變平山的日常。大概講到這邊,大家可能有點飄走了,於是再放第二個片例,《蘿拉蒙戴斯》的開場,放到要準備開始提問那裡。然後連同《公民凱恩》一起講,說觀眾究竟要如何去關注一個他們並不熟悉的角色呢?《蘿拉蒙戴斯》和《公民凱恩》的做法類似,都是透過奇觀,先給觀眾有一個氣氛,然後再進一步透過言語強調對象的強力(前者借馬戲班主的口說的;後者則是透過新聞片段達到。歐弗斯也提醒了觀眾說他們正在看的是一個矛盾的但是可能會讓人充滿好奇的?「本世紀最轟動的奇觀、發明、動作、歷史!」、「比我們動物園的野獸要凶猛百倍;有著天使般眼睛的野獸…」、「蘿拉‧蒙戴斯不凡人生的真實,將由整個劇團來重現,用啞劇、雜技、活人畫,加上音樂和舞蹈,還有一整個交響樂團!」一個好像很厲害的角色(其實也是當時出名的交際花,等於就是個充滿了醜聞的公眾人物),還要以一個整個馬戲團的力量來演出蘿拉的生平,看來這人不能等閒視之。不過,這位如今已經成為馬戲團固定節目的人,這是她的日常,那麼,無常是什麼?當第一個提問環節近末時,有人問了她「還會回憶起過去嗎?」這個問題突然間一直迴繞在她耳邊,然後我們本應留在現場看馬戲怎麼去重現她的生活的,卻被帶到她的回憶世界中。這也是為何全片此後開始交錯於她的回憶、馬戲表演,以及班主的講述中。這當然不是日常,因為中間蘿拉還跟她的年輕扮演者說「不知怎的,今天一直回憶起過去」,還得注意另一個重點,在片頭這個「提問」的環節過程中,班主有問蘿拉去看醫生的結果,這是一條重要的伏筆,醫生認為蘿拉太過勞累了,應該休息,否則負荷不了;但班主沒有取消蘿拉表演的意思,而蘿拉也似乎想咬著牙關撐下去。而我們也知道,一個人之將死,往往會變得很喜歡回憶過往,所以蘿拉那紊亂的思緒,無疑一方面回應了觀眾提問,觸及到她的真情,二方面也可能暗示蘿拉的生命真的岌岌可危。
基於我們正在講的片例(不管是《秋刀魚之味》還是《蘿拉蒙戴斯》)都是明顯的「商業」導向的影片,所以唯有透過日常與無常之間的對立、辯證,直到最後的和解,才能製造出足以打動觀眾的「戲劇性」。我在手寫的講綱上是這麼寫的:「無常通常是作為通往日常的必經之路,因為影片『需要』戲劇性(當然,我們講的是商業片),或,我們也可以不用『戲劇性』這麼強烈的字眼,起碼說是『起伏』或『顛簸』好了,這個起伏或顛簸是有待消磨、移為平地,以回歸(或定義)日常。因而無常往往是日常的對立面,但卻也是其促成的重要幫手」。
結果,講座居然到此,時間就到了……45分一下就沒了。餘下是本來手寫的講綱裡頭應該要繼續講的內容:
但,日常與無常此二「抽象」概念要如何落實?那就需要事件。[重新再回到剛剛兩片例發展]
而事件,則要能充分體現出這兩者的差異。且稱職地擔負起具象化的任務(重舉《蘿拉》的例子,說明「序列」的原則)。
但,成功的劇作並不會很直白地告訴觀眾到底什麼是日常,以致於有時候便分不清什麼是無常了;更不會告訴你,這些事件到底各自對應到日常還是無常,以及其轉化機制是如何運作的。
接著要講一下關於「場面調度」這個概念,片例分別是《秋刀魚之味》路子送錢到幸一家的那段,但是沒有要放到路子來,要放路子來之前幸一與太太秋子之間的互動;而《蘿拉蒙戴斯》則是放相親戲,四人坐定為止。
(前者主談各元素如何緊密搭配,後者主談場面調度的細節。重點是:都留有極大的空隙(而以外觀來看,兩部片卻是如此不同!)
因而,引導到另一個問題:到底如何去看到這些「細節」?去分析、去解讀、去理解、去品味它?
所以需要工具來破解這些創作的流程——運用現有的分析工具。
但……
你會發現這些「既有」的分析方法總有侷限,因為它們是普遍性工具,因此需要結合起別的「路徑」來搭配使用。
至於這「其他方法」則無「大小」之分,因為一切都要封印到「影片」這個小小世界裡。
講座主體大至是上述的架構。然後規劃有一些後話(但不見得都要講):
大概如上。無論如何,過了像夢般的一天,出版社的聯絡小姐說,這幾天在書展上,這本書很暢銷,是出版社裡頭賣得最好的一本。我猜,可能多了二、三十位讀者吧,願他們都能有愉快的閱讀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