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今天(連同上週的週二)給學生上「第三世界電影」的時候,放了瑪塔的傑作《無頭的女人》(La mujer sin cabeza,台灣譯名「失憶維諾妮卡」),去年的這門課也放了,但當時沒放完,大概還剩三分之一吧。放映的方式還是邊放邊講,但這學期講的較少,想說,遇到真正的重點時再停下來就好了,這樣比較不會妨礙學生。不過,多數學生依舊表示這部片看不太懂。這正是我們要開「第三世界電影」的原因;雖說課不是我要開,甚至不是我想上的……
以下是2012年看完這部片時寫的兩則心得,兩則相隔一天,第一次看的時候有邊寫分場筆記,第二次的心得,主要參照這個分場筆記再想出了一些更細的東西。這兩篇都收錄在我的自製文集《觀影旁註》裡頭,當年是作為投稿「潑先生」的作品之一。當時送件的三本文集中,後來自己最常翻的,反而是這本《觀影旁註》。
以下貼出這兩篇的方式,是先貼2012年7月10日剛看完片之後寫的短評。然後是當天整理出來的分場筆記,接著再貼隔天(2012年7月11日)寫的稍長的心得。
1
馬塔不愧是相當擅長將抽象轉具象並同時又保持抽象的人。比如在《失憶維諾妮卡》中,那個停在駕駛座的空景,一方面拒絕了觀眾隨同她出車外,形成懸念;另一方面,她的「失憶」使得這個空間有短暫性的與她不相容,甚至,也許她再也沒有回到這個「不屬於她」的空間中。這從後來在醫院中,別人對她說的話可以判斷出來。
並且,影片避免了失憶現象的煽情,馬塔透過更多旁敲側擊的方式,迴避了她的直接反應。簡單來說,利用空缺。這裡最淺層的方式,先是讓她「失語」。另一種方式:逃離,逃離她可能、她猜想應該自己熟悉的情境。
影片埋下的懸念有兩個:她是否真的失憶?但這答案必然是肯定的,透過她到自己的牙醫診所,卻誤以為自己是病人可以得到解答。另一個懸念在於她究竟撞到什麼?馬塔並沒有繞著這個元素去耍弄觀眾,而在於透過這種方式,一方面使觀眾去檢視自己的感官體驗;二方面更重要是透過角色的摸索,以其行動與她內心狀態做對話。
有必要推敲影片中出現過兩次的慢動作(或許不只兩次?)一次是在薇諾家,她向丈夫與鎮長坦白撞死人的當晚;但在此並不意味著她回復記憶了。另一次在於她在旅館反覆確認車禍當晚她所住的818號房是否有人住過但卻得到否定答案的時候。至少在這兩次都在明確地挑戰她的「經驗/記憶」。還有,她的X光照片是否真的被拿走?她確實有照X光,影片有演出來給觀眾看。而X光的結果又是如何?一些原以為僅只是拿來附會於她失憶行為的元素,比如醫院裡做壞事的女孩(她做了什麼其實並不重要)一方面聯繫到薇諾自己,二方面也聯繫到雨中的車窗。車外的騎車女子當然又與後來的那位騎車女子呼應。簡單說,這部片仍能稱為「參數」影片。是透過有限參數的反覆與變化,逐步建構出神秘的失憶事件。
馬塔絕對要放在重要導演的位置上。(2012.07.10)
2
01.男孩們嬉戲。
02.薇諾與女子、小孩們。
03.薇諾開車-電話響-撞車。下雨。
片名:「無頭的女人」。
04.車上,窗外雨很大(因為來了一場危害不小的暴雨),一位女子騎著車跟著。
05.醫院,病患進出。照X光,填病歷。廁所內摸頭、誤認名字。
06.車上。看出去雨已經停了。
07.旅館,髒水。
08.旅館,早上。打掃工。
09.大廳。餐廳。潢見到她。外頭似乎還在下大雨。
10.潢帶她去房間(818)。
11.房內做愛。
12.早上,離開。
13.車上。潢問她要載到哪,她沒回答。
14.到家。弄不好房間的百葉窗。
15.起來。丈夫帶著一條死羊放在廚房。向她道歉。
16.她上樓,躲到浴室裡,沖頭。丈夫說要試新泳褲。
17.她更衣,丈夫起床。
18.廚房。佣人(兩個)處理羊,幫她叫車。
19.車上,外頭風和日麗。
20.診所大廳,誤以為自己是病人。
21.看診間,護士疑惑地幫她穿上圍兜。看診。
22.看完診。她向護士道謝其實是她讓護士買的東西。要拿去拉拉嬸家送的。
23.診所外,那個「猜猜我是誰」的人(也就是幫忙拿X光片的人)載她去拉拉嬸家。
24.拉拉嬸家,人來來去去。
25.房間內,與一女子互動,女子似乎是同性戀。外頭來的騎車女子找她。
26.大廳。薇諾與那個(可能是妹妹的人)一起向大家打招呼。
27.拉拉嬸房間內看錄影帶。
28.家裡,薇諾的女兒問她是否參加婚禮。
29.車上,兩少年在鬧,把球鞋丟車外。停車,薇諾下車,這裡該是事故現場。旁邊本來乾枯的水溝充滿了水。
30.球場。一運動者昏倒。
31.薇諾去洗手,但沒水。工人拿水瓶替她澆水。
32.賣衣場。可能是老公幫忙挑給女兒的禮物。她說她撞死了人。
33.晚上,車上,回事故現場,車上男子(應該是老公)說她撞到狗。
34.回家。老公要她休息。
35.晚上,她正讓佣人按摩。老公說潢會來。解釋案情。這裡用了一次慢動作,但看不太出來。外頭又在下雨。稍晚,兩人(丈夫與潢)還在看車損害的情況。
36.早上,薇諾拉開百葉窗,樓下園丁在修園子。
37.拉拉嬸家(?)大夥大包小包。
38.車上,晴朗,外頭有一騎車女子跟隨。
39.賣花商。講到說少了一個男孩。
40.一荒草處。(這段「行動」有點不明確)
41.車上,看到消防隊在橋邊忙。
42.拉拉嬸家,拉拉說看到鬼的事情。
43.廚房裡來來去去。
44.泳池邊。遠處,潢好像在講電話。
45.家裡,沒事情可以給男洗車童工做。她囑咐給點東西讓他吃。
46.園子裡,她看了報紙,神情憂鬱。|園丁說草坪底下埋了一個噴水池。
47.又在拉拉嬸家(?)那位同性戀女孩向薇諾示愛,最後說「情書要嘛回,要嘛銷毀」。
48.車上。繞道。
49.賣花商。花盆。說會再雇一男孩。
50.車上,(電話又響起,她依然沒接)順載一女子去某市集(?);她試圖繞回去。
51.醫院,要拿X光片。但卻無任何資料。(這可能讓她產生去旅館問的動機)
52.醫院外,「猜猜我是誰」男說他拿了X光片。|薇諾的哥哥(也是醫師)
53.房間裡,她染了頭。男孩來。她讓他幫忙搬盆栽。並給他T恤。
54.學校義診。
55.房裡,佣人按摩。
56.園子裡,貌似是女兒回來。門口,車似沒修好。|花盆送來。
57.旅館大廳。
58.旅館廁所,妹妹(?)說薇諾染回原本髮色。
59.旅館,問818房上週是否有人住。答案是否定。
60.餐廳。薇諾與朋友(?)聚餐。
3
開頭處,兩種「日常」:一邊是男孩們,地點則是車禍地點附近。一邊則是薇諾身邊的人,也有小孩,以及窗上的手印,表現出另一種「地點」。兩種日常的匯聚,第一層是天氣,從乾到暴雨;另一層則是空間,兩種空間重疊──薇諾的車來到事發現場。天氣也在這時候轉變。
這場車禍的重要角色,鈴聲,它在後面怎麼被用?沒感覺每次它響起就揪心?另一方面,為何她總是不接,或接了就掛?最後手機(或說鈴聲)有改變了嗎?
從這裡的基本設定,來找劇作資源:首先,圍繞在薇諾周圍的人事。那些手印,不在營造魔幻情境嗎?尤其,在拉拉嬸住處,拉拉嬸說到「死者」時,這時一個男孩從旁穿過,聲音的暗示性轉化為具體人物。但,其他的人物也看得到這男孩,那麼,男孩究竟是生人?還是這周遭人都是死者?這便在薇諾的生活層面上造成很大的出入,即觀眾於是無法判斷,她所遇到的究竟是生還是死。但無論如何,薇諾開車前的「撤空」,為自己製造了一個獨立空間。她孤立自己的行為是雙重的,或者說有層次的,先是挪出一個小的獨立空間(車),再空出更大的場域(現實中)。
其次則是小孩。總是小孩,薇諾的生活周遭,除去兩個男人(一個是丈夫,另一個應該是情人,鎮長;事實上有三個男人),幾乎都與小孩有關。片頭這些小孩,後來再出現,作為花店老闆的童工出現,可能也兼作洗車工之類。「一個童工沒來」伏筆了究竟是撞人還是狗。後來再看,其實在看不清的畫面上,看得出是狗,並且,這個鏡頭並不用失焦來隱藏實情。這加深了薇諾切離世界的自主性:她當場下車,不可能沒看清究竟是狗還是人。可能是身邊圍繞太多分不清的生者與死者,使她產生了錯覺,或者,再說一次,她自主地隔離世界,她需要理由。這或許可以聯想到《假面》。
但薇諾的「失憶」看起來如此「自然」。前面說過的兩重逃離:話語與情境。儘管薇諾後來面對這兩者,但都在某種程度上做出逃離:對話中,避開重要訊息,她不記得自己是牙科醫生,她不記得自己有女兒;情境中,有時仍是逃避,但有時面對時採用的很可能是「身體記憶」,比如她在學校義診時的處方指示,並不表示她「回復」記憶。只是逃離畢竟只能是短暫的,她必須重回這個慢慢又習慣的生活。像她與童工的對話,這時候,就「剛好」安排幫傭不在。但那些T恤的用意是什麼?是指她曾有過的小孩?她的「失憶」真的是因為那場車禍?事實上,劇情之外,必然有未能解讀延伸性。只是這些延伸性並不必然需要被推敲出來。
「沒有頭的女人」作為主標題,或許給我們一些提示。從外觀看,薇諾從白髮變黑髮,她的一位親戚(可能是妹妹之類)說「那是妳本來的髮色啊!」這已經是影片近末處。在她的頭髮變黑之後,本以為在迎向結束時,或許暗示她「找回」記憶了。因為接著就是她與童工之間的互動,包括那些T恤。但實則更符合我們推敲的「習慣」。她必須再失去一次頭,才可能重新開動另一種可能是她所希望追求,或者說目前她所希望逃避的生活,兩者說法不同而已。但影片卻是多關注在她的頭,包括髮、脖子。但在特寫中卻不失她所展現的空洞。所以她贏得了演技上的肯定,並且,導演遭受到沒有充分利用寬銀幕的批評。薇諾的人偶式演出,似乎召喚了後面那部船上短片(《打包》Muta)。
在到醫院的路上,車外的騎車女子又有什麼含意呢?事實上,單從薇諾與她家人的互動,確實也叫觀眾一頭霧水。但從片情看來,這些「關係」也讓薇諾自己一頭霧水。如果硬要找缺點的話,影片太執著在她失憶的「狀態」,而使得影片不斷圍繞這個狀態展開各種「情節段」。可是這也正是這部片的精髓──她的失不失憶都體現了某種溝通狀態。而劇作有趣的地方,也就在於此,事實上,這展現了創作者的那第三重逃離:她避開了俗套的失憶情境,並找尋可發揮處。比如,薇諾在完全不記得潢(Juan)的前提下仍與他發生了關係(儘管她在進房──畫面上其實看不清楚818房號──前有試著想「逃離」,她轉身,又被潢給扶回去),她先任由身體,或者情境推著她去行動。這並非一種世界運動,但確實是極端的純視聽情境,特別是在她無法進入與外界之間的互動這個前提下。假若她是被迫的失憶,她也確實無法真正地進入溝通中,因為人們不會從頭開始,在他人的正常流程下,所有的互動總是沒來由,從中間切入,並且總是碎片。重點就在於,薇諾的不求助。她甚至不確定自己的狀態,就像有些死者並不知道自己已死。這或許可能是劇作的初衷?相對地,她的消極加強了她的空洞──無頭的女人在事故之前就無頭了。此所以她會任由世界帶著她運動。就像老公要女兒挑禮物,彷彿替薇諾決定事物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又好像潢在飯店(偶然)看到薇諾,就這樣帶著她開房。
回到影片前面。在醫院的段落也提供了一些劇作資源,一方面承接片名前的開場提要,同時在「承」的作用的同時,加深了一些由「起」而來的材料厚度。比方說,在「名字」的問題上,填寫病歷表時她先是填了護士的名字(彷彿她連這種生活常識都喪失了),後是在廁所中,以為警察在叫喚她,她本能地警覺,可能跟剛剛填表時的行為有關──她自知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乃至於,從這時起,她也學會逃離這些可能會透露她失憶的情境。靜默似乎是最好的應對方式,畢竟還有微笑。
這讓人想到,兩次她在狹窄的小空間,一次在旅館,一次是後來在公廁的洗手台。其實前一次在旅館房間的浴室裡,或許不算狹隘空間,但因為取景始終讓薇諾緊鄰著牆壁,因而看起來擁擠;後面那個空間中,儘管有拍出前與後,不過洗手台本身的狹小與嵌入,使得她在那個空間中看起來是如此地被擠壓。似乎在兩次的比對上,更凸顯了她自身的壓抑。由是,第一次是出來的水很雜很髒;第二次甚至沒有水,這才令她沮喪,忍不住為這幾天的「空洞」啜泣。修水管工人為她的頭澆水,彷彿為她添了點滋潤。一開始車外的雨,似乎發揮了相同作用。所以護士說「妳給頭淋水是很好的處置」。
再有一點,當薇諾第一次到拉拉嬸家的時候,我們不難意識到取景確實更執著於框在她的頭部,這使得其他周圍的人相對被「肢解」,無頭,落於其他人。他們的無頭,反映出的是薇諾對他們的「無頭緒」。同時,這些人雖可能與她逐漸「重建」溝通,但卻無法留下明確的足跡,畢竟薇諾必須空洞。這也是為何,我會搞不懂那位幫她去醫院拿回X光片的人是誰,他最後又在薇諾投身的餐桌上出現。這場戲特意讓薇諾一個人出現雙重疊影,明白點出事故前後的薇諾重疊的情況。她可能再沒法重拾記憶,但這並不妨礙她重回她自己的日常生活與社交圈。
至於她為何去探問818號房?她懷疑的是哪件事情?影片其實留下許多謎,但在我看來,這些不必然需要解開。(2012.07.11)
4
現在已經更加無法想像一天看多部片該怎麼看法。光看完一部馬塔這樣的影片,身心就要虛脫好一會,當然不可能一天接收數部片的信息。
上面這篇筆記應該還不算完,還需要找時間重新整理一下影片結構。分場筆記只是筆記。一些提出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答。比如鈴聲,比如還有沒有慢動作。(2012.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