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A Selection of Critical Mass in Music, Films, Literature and 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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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内 发表于10/26/2016, 归类于影评.

狼的孩子雨與雪,一堂課的記實

以下內容結合起去年為了給高中生講這部片而重看時的一些觀看筆記(寫完後發現其實留的並不多),這些筆記的部分有轉化成另一份資料,也就是講述這部片的課綱,也包含在下。另外一個主要的部分,是前兩天(10/15;可見這篇文章寫作跨度有多久了……)給一些高中老師們講述這部片時的一些內容,就我的記憶來重述。這個課主要是培訓電影的種子教師,所以上課的方向著重於從幾個提問(我發給老師們的)去討論一些關於這部片或關於動畫片的一些思考,然後在這些討論與引導之中,慢慢導向對這部片的理解,以及可能可以在將來分享給學生的內容,由於屬於互動和討論的形式,所以課名取的是「教師共學」。

一如過去的習慣,不管課程還是講座,每次都會有一個引言當作開場白。這回的開場白是……

 

 

引言‧圖像的力量

今天的引言從影片的兩款海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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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看日本版海報。(以下內容摻雜我的講述以及提問老師後得到的討論結果;還有,隔天我在另一個教師焦點小組中,也將這天的局部內容分享了,也獲得一些交流回饋,都一併融合在一起)這裡當然可以注意到幾個面向:1.母親抱著兩個孩子,父親是缺席的;2.兩個孩子都非常人,因為有狼的耳朵和尾巴,當然,片名已經提示了他們的身分;3.兩個孩子的神情不相同,(穿紅衣的)姊姊緊緊依偎著母親,顯示出怯懦的樣子,也將臉埋得比較深,相對地,(穿紫色衣服的)弟弟,眼神堅定看向觀眾,顯示出對於外在世界的勇氣,他沒有依偎母親,顯見他對母親的依賴也少一些;4.地上被吹得歪斜的草和花,無疑給人一種危險的印象,「花」因為是母親的名字,所以直接對應,不過,相較於我們平常都會以草來形容堅毅,但在狂風中,還沒被吹散的花,無疑有更強的意志;5.背景是山岳,沒看到都市,顯示出影片主要與自然界有更多的互動和聯繫;6.天空是厚重的雲,陽光從中斜射下來,正因為有那厚重的雲才能突顯出從縫隙中射下的光芒,積雲或許象徵了一些困難,起碼可以顯示出單親母親養育兩位非常孩子的困苦,不過終究是苦盡甘來,未來一片希望,光芒帶來一種溫暖與正向的印象,有老師則詮釋為,光灑在母親身上,彷如聖母;7.片名選用與天空主色相同的色調來呈現,塞滿半個背景,可以說,片名本身就是奇觀,但片名與影片主視覺的關係是一起的,所以並不從影像中跳出來,「雨和雪」的字樣正好落在三人頭上,自然是指向身分,而由母親堅強挺立的穩定三角形,也是為了將這兩個小孩給支撐住,所以圖像與文字以這種方式建立關係;8.左邊的導演字樣和左下的上映日期,屬於既關乎影片但又超出影片(來到「電影」層面),所以使用的是完全跳出去的黃色。

再看法國版海報,主視覺雖與日本版同,但有幾項改變恰好可以凸顯文化差異下的視覺慣性。先不管色調的問題,法國版明顯較重一些,但那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法國版把人物放得更大些,這應該仍符合西方的「人本主義」傾向,色彩加重且對比提高之後,顯得人物從背景中跳了出來。並且,片名、導演經歷、媒體評價與上映日期,均採用了同一系統的色調處理,顯示出法國版並不著重文字與圖像間的融合,媒體評價(4星)與評語(「大師宮崎的接班人」)看來是重要的訊息,這個扯起來比較久,雖然在課堂上確實花了一點時間講,但是在這裡我就不多說,只簡單說兩句:過去日本商業動畫在歐美是較受歧視的,不過隨著21世紀開始,國際間開始關注到日本動畫(宮崎是很重要的關鍵),所以在宣發的時候,多少還是得再加一些評價和標籤來輔助觀眾選購。

引言除了介紹一下海報帶來的直觀感受,以及視覺的構成上,如何配合影片內容來設計等等外,還舉了兩三例來講述圖像本身的力量,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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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個在6:39附近的這一張,是花與狼人開始比較親近之後,一次走在堤防的鏡頭,兩人是「往下」走的,顯示出兩人的交往其實是「下坡」的;如果嫌這個印象太任性,或忽視了,導演就在給你看一次,在18:31附近又一個一模一樣的構圖,這是花與狼人、雪一家三口,花的肚子裡還有雨,這一家人,再次走到這個提防,依然是「下坡」。因為隨後不久狼人就死了。

另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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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花(含蓄地)向狼人告白之後,狼人對她欲言又止的戲,在一個象徵「溝通」的橋上,它狹小,且又有欄杆,似乎從視覺上就囚禁了人物。這個場景還會再出現,其中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是花在這裡目睹狼人被當垃圾處理掉的戲。

大概講完這幾個例子之後,也算結束了引言。再說一次,在這裡的「記錄」都是簡略的,長達4個小時的課,我實在沒力氣全部回憶……接著是主要的上課內容,分成七段,個別對應起設計給老師們的七個問題。最後再有一個小結來結束這天的課。

 

 

為何動畫

我經常都會問學生或老師們,當你看完一部動畫片的時候,最好都可以問問自己這個問題:「您覺得這部片為什麼要以動畫來呈現?」

在老師們的回答中,大概有幾個方向,不脫:非寫實的題材放在非寫實的素材上是最搭的。一點都沒錯。不過這部片倒是一方面利用這個優勢的同時,也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情況。容後再說。

我提醒老師們三個東西,一是寓言方便,這也是老師們的討論結果。二是變形的便利性,這是動畫片非常強的優勢。三是在時間處理上的便利,這點是導演的說詞來的,在CNC關於這部片的電影教材中,有一段是這麼寫的:

……不要誤以為導演談論的是自然與童年……他的主題是時間……片中的年輕女子的臉龐上卻毫無時間的印記,這當然因為她不想變老,或至少是導演不讓她變老。

(我在這裡打趣說:因為花很早就生小孩了,後來都吃「有機」食物,幹農活,享受森林的酚多精,所以自然可以凍齡……)

細田的話中也傳達出他矛盾的意圖:「在真人影片中,很難隨著孩子的成長來呈現時間的流逝,只有動畫能夠做到。」……花凍結在永恆的青春中,這受到她的名字本身所迫使:花朵青春常駐。

(我覺得最後這關於花這個名字的詮釋有點多了……)

至於影片的主題到底是不是時間,我們稍後會討論,但上述幾點無疑是本片利用動畫片本身的一些特質優勢來呈現它的內容的。為了強調「變形」的優勢,我放了兩段讓老師們回憶一下,一段是雪小時候為了要吃飯,向母親抗議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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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變身的雪。片中還有好多處類似的戲。

但我有特別請老師們留意,既然變身很容易,且也經常用這麼容易的方式處理,那麼一旦出現「不容易」的戲,也就要特別留意了。我說的是狼人向花表明身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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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狼人的幻化過程不斷地被花的反應給打斷,完全不如小朋友的幻化那麼快,這是有道理的:即使狼人也可以快速幻化,但對他來說,在心愛人面前變身為狼,絕對是痛苦和煎熬的,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失去了心愛的人,所以慢,或者說,「不簡單」就是這些「中斷」的主因;而這場戲也特重花對狼人幻化的反應,所以穿插絕對是必要,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過去日本動畫片被人詬病的總在於畫面中的動態跟歐美,特別是美國不同的是,在美國追求動畫的寫實性,也就是說,就算是迪士尼早期的作品,圖繪痕跡當然很重,但在比如說話或一些動作場面上,都還是盡可能要處理更多的動態,比如頭髮得跟著飄,衣領動一下,身體微微震動,等等。但日本動畫反而不走這套,而是相反地,哪裡重要動哪裡。比如狼人被告白的這一瞬間,他將頭轉了回去,看向遠方,這時候的他當然是內心觸動很大,在花的表白下,他很感動,這是一點,但是心中也泛起了另外的漣漪:他要不要向花表明自己的狼人身分?這是困難的,一沒弄好,心愛的女人也會離開,甚至,他是狼人的這件事或許也會受到威脅,那就意味著……這也是為何有下一場在橋上的糾結場面,乃至於下一次兩人的相約,狼人會遲到那麼久的原因。我們剛剛講的這一瞬間,我們會發現除了背景那片動得很緩慢的星空(有時是快的,快與慢之間應該是有考慮到情緒的傳達;不!在這場戲星空是不動的!)之外,就只有狼人眼睛的一小點光點在閃爍,它在整個畫面中看來是如此微不足道,但因為其他動態的缺乏之下,觀眾會注意到這個閃爍的光點。尤其我們還得考慮到在大銀幕看的時候,這個光點一定更加放大。這個閃爍似乎一方面傳達了他的感動,也表現了他的哀傷。這一點之所以能夠成功,也早有希區考克在他的作品中處理過的那種「遠景特寫」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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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點,像是在雪地裡的狂歡,從樹林裡的奔跑,到主觀視角的速度感,然後來到全藍與白的純色背景大山坡,這些都是「真人電影」較難在「寫實」前提下可以企及的效果。

 

 

主題問題

為了講述這個環節,出給老師們的題目是這樣:這部片在主題上,最大的糾結是什麼?

雖說前面有提到教材的撰寫者的解讀,說是「時間」,不過,這點有點粗糙,似乎太廣了,在時間這個概念下,什麼都能談,甚至,哪部片沒有在處理時間問題呢?

因此我們要試著去挖掘更精確的東西出來。在讓老師們討論之後,意外地出現幾個分歧的答案:

有一組老師們同時給了三個答案,似乎因為他們找不到共識:一、文化與原始的對立,從中體現教育的可能性,以及強調了選擇的問題。二、是在探討異文化的排斥,在此議題下,就連同族之間都有排除異己的情況,連帶也討論了血統問題。三、影片其實強調了「家」的意象,比如前段在城市裡的公寓、深林中的屋舍,乃至於森林所中的籠子,都有被刻意突顯出來,進而討論本性與這些空間的關係,或說造成的反應,因此影片在處理空間上極為細膩,除了城鄉對比,階級對比也是透過空間來暗示,比如花是在洗衣店的地下室工作的。

另有一組的回答認為其實這個故事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故事,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還是從父母或說長輩的角度去思考家庭問題,而這就是生命,或說是必然的路。

於是我建議可以先回過頭來,從預告片來尋找蛛絲馬跡。因此我接著就稍微講解了一下預告片的內容。

前30秒先把這部片最「扯」的部分都點出來:狼人與人的相戀,生出來的狼孩子,但,這個是祕密。接著將細田守的名字凸顯出來,然後就是幾個「提示」:1.有點不可思議的「育兒經驗」(畫面是雪在林中抓老鼠、雨被抓傷後哭泣)、2.有點不可思議的「煩惱」(畫面是兩小狼人在公寓中狼嚎、雪無法融入女同學中、雨哭著控訴為何大家都不喜歡狼,而母親說她是站在狼這邊的唷~)。這裡又花了20秒。然後是一家三口在白雪中快樂的馳騁,雪在學校獲得認同。15秒。字卡提醒:「終於要來臨了」畫面接教室窗簾前準備變身的雪、抬頭看天空準備入山的雨,字卡「抉擇的時刻」,最後是(雪的)旁白說「這是有著奇特命運的我們這一家的故事」。20秒。

所以這麼看來,教育、煩惱,以及抉擇,這三項,加上老師們的闡釋,大概可以合成這樣的主題:主題應該是教育與成長的合體——在成長過程中孩子在尋找自我定位的過程中,不同的教育環境提供了可能的選項。

教材中也另外引用了兩段導演的說法,一處是「我就想能不能拍一部關於教育孩子的作品。……在真人影片中,很難隨著孩子的成長來呈現時間的流逝,只有動畫能夠做到……我希望觀眾也能夠感覺到這個時間的流逝。說不定,走出電影院時,他們會真的覺得過了十三年?」所以,很清楚,導演是要處理教育問題。雖說教材作者斷章取義也不是大錯,但那個就是太寬泛了,且導演的上下文義看來,他並非聚焦在時間,而是成長本身就有時間性。另一處,「孩子逐漸成長,但在某一刻必須選擇要做人或是動物,兩者沒有勝敗優劣之分,我感興趣的是人物必經的抉擇和其中的情感。」所以抉擇也是確定的。

事實上,教育-成長-抉擇,這些抽象概念、具像行動之間,必然有一個可供維繫的東西,所以我又提供了一個方式來做某種程度的輔助。那就是透過三幕劇的解構重構,來尋找核心的題旨。

我的說法是:透過三幕劇尋找影片的「隱情」。

第一幕:見證了花與狼人的相遇、相知、相戀,直到一個家眼見就要完善,父親卻消失了,家於是無法完整。

這裡出現了一次過場(我請老師們參考教材中的「分場大綱」一頁),是花放下學業、工作專心在家中帶孩子,但是還是惹來很多的問題,這一段過場可說是「外部失調」:與外在世界的失調。

第二幕:見證了姊弟倆各自的發展,收尾在雨希望追隨象徵父親的老師之身影。

在通往第三幕的時候,也有一次過場,是姊弟兩為了哪一種教育更好的問題徹底撕逼的戲,這一段是「內部失和」:姊弟兩各自為影射的、代表的教育模式背書而僵持不下。內部失和要比外部失調還要嚴重得多,直接決定了這個家的未來。

第三幕:見證了一個家的瓦解,卻因而產生了另外兩種秩序:雨回到森林,雪到了宿舍,獨留母親與照片,這就是「家」的最終樣貌。

所以可以看出「空間」確實被凝聚在「家」這樣的表現上,而教育與成長本身當然需要有一個具體的演示場域。

當然,三幕劇並不是萬能,有時候也有誤導的可能性。只是還好,在這部片中,從家庭中的教育與成長問題來理解本片問題不大。這個核心主旨會是劇情發展以及迷鬆現的重要依據。

這也是為何細田選擇這樣極端的題材(我們想想是枝近期幾部片的方式),來詮釋這個議題。特別是人與狼的系統是絕然對立的,這使得抉擇變得格外謹慎與嚴重。也因為一種需要「語言」,一種不需要,所以溝通成了命題下的子題,這也是為何在花與狼人交往之後,甚至兩人組了家庭之後,或者隔壁老爺子暗地幫忙花的情況:語言總是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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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己問題,在上面這張圖有一個非常具體的呈現:正是在密集的公寓(背景)中,反而只能把這一個特殊家庭趕到空曠處(前景)。這個有強烈象徵性的圖,其語境是三更半夜,雨卻哭個不停,那麼三更半夜,怎麼後面公寓樓會燈火通明呢?

 

 

夢與敘事

順著前段談到影片結構的問題,我接著將議題轉向影片安排的幾場夢境,因為這幾場夢境在片中有幾個任務,比如為敘事做出某種標點的功能;二來,夢境作為影片中一個特殊的體系,它往往(且應該說是,必然)脫離原本的敘事架構,因為最早,影片一開始就以雪的口吻,以她作為敘述的主體,而讓影片的敘事帶有一種主觀視角的統御。關於敘述問題,稍後談。關於夢境,我給老師們的提問是:

片中的夢境如何呈現?如何影響敘事?

關於這個問題,老師們怎麼回答我現在已經無法追憶了,大抵上有一種印象是老師們覺得夢境讓觀眾有種迷惑,在一部本身已經像夢一樣的影片中,再安排夢境,其實又像是一個夢幻載體中的現實……好吧,這種說法其實更像是我自己說的。無論如何,我帶老師們重新回望這三場夢境,以及它們各自的內容。

一,開端,像夢一樣,這究竟是夢還是真實?夢作為引入非真實的動畫之真實(關於母親的真實事情)之中。(看吧,這段顯然就是我剛剛以為的老師們的說法,其實是我自己的框架。)

二,失落,像(美)夢一般的生活消失了,真實的夢境標誌了現實中的夢之消逝。

三,放手,像(惡)夢一樣的生活結束了,雨的身影與狼人重疊了,標示了放開雨、放開雪的時候到了。那些與狼人「們」生活在一起的如夢日子結束了。對雨的誤認是重要的:因為再次表示說他已經長大(以狼的年紀來計算),所以當會與狼人丈夫重合)——要是以這個角度來說,也許狼人之死從來不是偶然。

要是按照這裡的歸納,或說,簡述夢的內容與功能,那麼,就可以看得出導演似乎透過夢境來對花的生活,或者說花對她經歷的生活,做出的總結。畢竟,我們先不管這些夢是否帶有強烈的杜撰性質,假如它們真的是花的夢境的話,再按佛洛伊德對夢的機制的介紹,那麼這些內容無論如何都回應了她的潛意識,所以,美夢、惡夢這樣的暗示,也就是她對這個三人家庭的最真實的看法。至於開場的夢境,也是有「科學根據」的:我們不是經常在夢中出現一些所謂的既視感(deja vu)嗎?

原本在這一段,還預計要去談一下夢境中的聲音表現,特別是第二場中,我們一直聽到水滴聲,或者雨聲。夢,作為凝縮的場域,所有元素都會被簡化,或做集中體現的處理。所以聲音肯定不如現實場景多,而這個聲音本身也必然有其隱喻性。但原本就無意要給老師們確切的答案,而是想透過《野草莓》的第一個夢的聲音設計來引導老師們思考;不過礙於時間的關係,這一環節並沒有落實。

另外,即使完全忘了老師們怎麼回答這一個討論題目,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有一組老師的回答,有細緻到重述夢中狼、狼人在型態上的轉變情況。這讓人驚訝,畢竟在教室裡頭,他們手上並沒有影片可以直接叫出來對照著看。

 

 

父之名?

接著,再以另一個具體的情況,來談抽象的問題。這是關於片中父親名字的設計,我的問題是:片中可曾出現過父親的名字?為什麼?

有老師的回答是,他的名字叫「彼」,片末工作人員名單有。不過……我們都知道,日文中「彼」就是「他」的意思,亦即,片中根本沒有人真的叫過他的名字,而出現的駕照特寫,也刻意模糊掉名字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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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為何是駕照而不是身份證,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儘管沒有身份證如何能辦駕照這種現實問題被刻意壓抑。

關於沒有姓名這件事,有老師回答了我所期待的答案:存在重要過身分。也就是說,比起名字(身分)來說,定位(類種)更重要。然而,名字(身分)也不能說不重要,比如像雨和雪的名字,是同一種物質的兩種狀態,在片中刻意安排他們分別在兩個節氣出生,可以讓取名顯得自然,但,為何花要叫花,而不叫霞、雲之類的。

不過法國人寫的教材裡頭,關於這一點,顯得有點粗枝大葉,他在教材中是這麼解釋沒有名字的問題:「狼人的匿名尤其也是由於牠在本片的作用是功能性的(狼人之死主要是讓導演繼續推展劇情,而比較不是由於敘事邏輯或故事的內在需求)……」講得好像故事是偶然得到的那樣,他的死不是一種功能,而是造成全片「狀態」的重要核心。這一點實在很難用大白話來說,只能說他的存在與消失都不是功能的,而是本質的。

於是,我們進一步還要再解釋,這個「必然性」問題。

於是我接著向老師們解釋,我們都知道,東方(事實上,西方大多數的情況也一樣)是父姓社會,所以父之名從一個小孩出生就被傳承了。這點西方基本上也是認同的,所以在拉岡的「Z字圖」中,也有區分出父之名的位置(大寫A的象徵物那邊)。所以說,在本片中,沒有父之名也就成了一種對父權絕對性的挑戰——所以父親缺位,所以姊弟沒有參照。這一點其實用以回應了教材裡的又一次誤解,作者寫道「竟然讓一開始如此活躍、獨立的女性角色,最後變成那樣徹底、古老的社會刻板類型……」當然,影片中有這層矛盾的存在,即,縱使父之名的缺席,無法進行一種主體象徵的作用,但是弔詭的是:兩姊弟都遺傳了父親的狼人血統,所以,名字在與不在都無法改變父親在他們身上產生的影響效果。而這也是花的最大的糾結:因為她不但不是說不理解丈夫、不理解兒女這麼簡單(誰敢說誰能真正地理解自身以外的他人呢?)而是說這種血統下的兒女更不是她能理解,進而有教育的參照體系。這也是一種極端的隱喻:我們太依賴於「別人怎麼帶小孩」的經驗分享,而忘了,每一個小孩都是獨立且獨特的存在。事實上,教材接著講「這個演變中毫無其他層面的變化、其他社會層面的呈現,這在日本的脈絡中代表對某種——對女性更切身的——宿命的堅信不移,而這仍有待解決。」然而這不也就是片中的基本設定嗎?因為這種價值與宿命問題,使得花的堅毅更加被凸顯了出來。然而,一方面我們要去想,花有「傳統」嗎?她不也是讓兩個孩子各自發展他們想要的生活(方式)嗎?再進一步說,如果要說花不要進入這種「古典」的刻板模式,那要她怎樣?改嫁?把兒女丟掉?到底這個教材的作者在想什麼呢?

 

 

敘述者雪

不過,影片卻沒有從花的主觀視角來講述這個故事,已經可以看出編導對整個題旨的深思。有趣的是,預告片中反而是用花的口吻來講述:「我愛上的人……是一位狼人」。

同樣地,我也出題目引導老師們思考這個問題:影片透過雪來敘述的最大好處是什麼?

教材對這點的說明算是精準的:「長女的當事人說法彷彿是為了使人相信這些事、並將這些事客觀化」,透過旁觀者來講述,向來都是觀點選擇的一個依據,「可以說影片從一開始就迫使觀眾接受美化的描繪:花的理想形象同時是『女孩』與『堅毅的母親』,完美地呈現了堅定的決心與無私情懷。」大概教材作者把後面這句當作信念,所以才會在別的地方再次反覆強調出花的凍齡。

我在關於這部片的觀影筆記也在針對影片開始時的黑畫面+雪的旁白有了如下的心得:

  1. 這是個很扯的故事,是的,連旁白都這麼說了。
  2. 既然都說雖然扯但卻是「真」的,那麼,接下來就要看母親與狼人父親是怎麼相遇、相知、相惜、相戀的。
  3. 既然已經有對狼人(與人類之相戀)作為「觀影期待」,所以隨後那些「日常」的段落,反而一直在延伸對與狼人相識、相戀的期待感。因此接下來的重點才會擺在母親與父親之間的互動,因為這是第一幕最大的重點。

敘述主體限縮了被敘之事,不過倒是可以聚焦,並且因為其有限反而比較可以體現出真實性。而雖然時間短暫,但全黑畫面就跟所有用全黑進入正片的影片一樣,都是先留有一個想像空間給觀眾,既然本來就是很扯的故事,那麼這個故事到底應該怎麼開始、從哪開始?這一定是觀眾會好奇的;所以不但給了黑畫面加旁白,緊接著給觀眾的,是一種夢境,這些都能解釋得通。

不過,關於全黑,後面會再看到,且似乎黑畫面成為影片中的某種隱喻系統。

 

 

真實印象

從雪的旁述我們大概引導到一種「逼真」,或者「說服觀眾為真」的方向。所以我們接著來討論在這部片中的真實印象。我們也可以同時參考一下教材中的論點:「本片運用奇幻來支撐並增加寫實效果……細田是藉由一項向來被視為不真實的媒介來強化敘事的真實感……」同樣地,我也透過出題讓老師們討論:

影片是如何建構出一個「真實」印象?但,動畫片為何需要真實?

時隔多日,現在已經完全忘記老師們的回答了。在教材中關於場面調度的解說中,有一段講得很好,這一段主要從「cliché」講起,作者解釋這個詞除了「老調」外,還有「快照」的含意,並認為「細田樂此不疲地加以運用,到了把快照當成鏡頭的主要元素……提升了快照畫面的境界。他藉由精心堆疊、組織種種信號與回應產生的效果,而提出某種作曲般的書寫,在時間之內延展,並產生增強的真實效果。」老調這個概念在德勒茲書中也談到(參考《電影I:影像-運動》第12章的2、3節,黃建宏翻譯成「俗套剪影」),彷彿這個詞即使在中性的使用上都還是帶有些微的貶抑,不過最終仍堆砌出我們期待的真實感,或說,日常感。

在我的筆記中寫到在狼人與花有更多(在學校的)接觸之後,分別交代了兩人的「日常」生活:狼人的搬家工作(總是用極遠的方式拍他小小的身影)/花的上課、上班、超商購物、吃飯情景(總是結束在她抬頭向遠方的停頓上)。關於花的場景的結束頓點,無疑想製造出一種「她彷彿想起了狼人」的印象,而狼人的搬家職業也是有要求的:增強他對家的渴望。在此,影像在呈現他們各自生活的時候,也都偏好用全景、遠景甚至大遠景,以狼人來說,「距離」一方面保持了神秘感(對觀眾,也對花而言),二方面也傳達了他與「家庭」這個空間跟概念的距離……一如他第一次猶豫是否跟花講實話時那個大遠景一樣(在花跟她迂迴告白之後)。

費心製造出日常感、現實感,在我看來至少有這幾項好處:

這是一種「日常」的,時刻發生在身邊的事?

這是一種「日常」的,不論現實與否都是真事的概念。

這是一種「日常」的,對於一個人的思念,一種愛,沒來由就這麼來了。

先不論真實性這點對故事本身來說到底重不重要,重點是,從敘述者的選擇(雪),到取景的構想以及一些橋段的設計,都圍繞在這一點來做,可以說,這屬於影片場面調度的核心。所以為學生歸納出這一點或許是必要的。事實上,正因為夠真實,正因為故事奠基於真實世界的邏輯,所以有些戲,特別像是社工人員上門來關注小孩是否施打疫苗,或者像花在雨中無助地看著狼人屍體被包裝、丟入垃圾車中載走等等,這些戲才因為反諷而成立。

 

 

特寫缺乏

除了寫實性考量(亦即,以更客觀的距離來觀看主角)之外,這部片其實鮮少有人物的特寫鏡頭。我也順勢問了老師們這個問題:這部片的「特寫」鏡頭並不多,為何?(當然,我顯然還是忘了老師們的答案。)

在我試圖講我的解釋(其實很簡單)之前,我先引導老師們去感受一下「特寫」的基本美學,我主要從德勒茲那裡整理來的:特寫有助於外在環境的消除,以讓被放大、被特寫的對象處於一種任意空間中,所以它的座標消失了,也因此才被強調了。倘若這是特寫的基礎含意,那麼在本片中特寫的缺乏自然就顯示了完全相反的心得:為人物與空間建立關係。先將人與所處空間(舞台)的關係給建立起來,且不斷加深兩者關係,這麼一來,人物對其所處環境也會產生更多的依存性,這意味著,假如他們與環境的同質性過低,也就很有可能被環境給排斥。這是一點。另一點是拒絕近距離檢視:看不清是狼還是人,這個就會回到身分的模糊問題,也就是將狼人沒有名字的那一段落一起拿來討論。

 

 

小結‧不只是動畫

這一段本來也就只是勉勵老師們從這看起來簡單的動畫片,卻能挖出許多內容給學生看,再次強調電影教育,或影像「視讀」教育的重要性。這裡也就不多談了;只是這篇斷斷續續寫成的課程記錄,後段也寫得比較簡略(因為實在拖太久了,我想趕緊去完成其他的事……),連圖都懶得截了……看官也請多包涵。

P.S.話說我似乎也省略了一段帶老師們參考教材中「段落分析」的那一部份,教材是以狼人之死作為圖解的。有鑑於我在掘火已經常轉貼圖解文(見那些「圖解《XX》系列」),這裡也就不再累述了。

 

 

*****華麗分割線*****

【同場加映】

順附這幾天被洗腦嚴重的一首歌之歌詞,這是法蘭黛樂團的〈熱烈〉,在油管上基本上可以找到三個版本,我最早聽的是demo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dz9mETS6UE),後來才發現還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專輯正式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cOzO_YDSFU),以及一個編曲較少的紀念版,副標「手很顫抖」(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QzMpmkUNm8),最後這一版的最末多了一段前兩版都沒有的詞。無論如何,歌詞如下:

 

有沒有一種

熱烈的安排

或那種 假裝說遠走高飛的 浪漫

讓我們再 找回舊日 不顧一切瘋狂*的開懷

(repeat)

【*demo版是「大笑的開懷」,專輯版是「瘋狂的開懷」】

 

 

那時候呢 雙手張開 其實什麼都沒有

卻覺得明天 明天以後 什麼都敢擁入胸懷

 

 

那 什麼都敢愛的 美

世界甘願而 傾斜

總是 渴望著地清醒

喜歡 打亂原有的秩序

 

 

那 什麼都想嘗的 無畏

世界不惜而 覆滅

總是 幻想著地無眠

喜歡 淋著大雨的熱烈

 

 

那時候呢 雙手張開 其實什麼都沒有

卻覺得明天 明天以後 什麼都敢擁入胸懷

 

 

那 什麼都敢愛的 美

世界甘願而 傾斜

總是 渴望著地清醒

喜歡 打亂原有的秩序

 

 

那 什麼都想嘗的 無畏

世界不惜而 覆滅

總是 幻想著地無眠

喜歡 淋著大雨的熱烈

 

 

take me,

take me instead

tonight,

flee away

 

take me,

take me instead

tonight,

flee away

 

有沒有一種

熱烈的安排

或那種 假裝說遠走高飛的 浪漫

 

【特別喜歡副歌的旋律,為此,必須要稍微忍受第一段兩次主歌(有沒有一種……瘋狂的開懷)到過橋(那時候呢……擁入懷中)那無盡且有點惱人的分散和弦,不過也因為前面那有點悶悶的編曲,才讓副歌的崩壞感覺「熱烈」。副歌的旋律、歌詞和唱法斷句都挺有意思,耐聽得很。可惜後面英文詞那段,雖說製造了一種轉調的效果,但其實並不成功。旋律突然間整個掉了兩個水平。三個版本中,demo版的唱腔比較結實,特別是副歌部分;紀念版的部分歌聲與專輯版差不多,不過編曲上,可能因為添加了較多滑音音效(或者電子音效),感覺有一種空靈的感覺,吉他部分是分散和弦加刷弦(在過橋之後),似乎有改善一點點煩人的感覺,整曲削弱了節奏樂器的比重(直到英文段落之後才出現電子鼓)其實有點凸顯了該團在吉他上的弱點。紀念版最後(聊備一格)加的歌詞是:

感覺不再敏銳
還想著遠走高飛

算起來也是回應了第一段主歌的詞,不過卻讓收尾顯得拖泥帶水。估計再幾天可能跟這首歌道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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