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關注焦點應該都要放在課件上,不過似乎有點沒有頭緒;再說,我覺得教學大綱早該出爐了。不過現在一邊整理一些片例,也慢慢可以整理一些東西出來。
好比今天重新翻了幾頁《楚浮訪問希區考克》,覺得可以兩個方向:一是寫個專題,叫「楚浮沒發現而希區考克提醒他的東西」;以及二是整理所有希區考克教的小技巧,當作在理論教學或者說影片元素構成的教學時,分別置入作為輔助。
看來,還是得再接收一些外在刺激,好比看片或看書,然後給自己一些靈感。雖然我覺得我一邊重新看那些被我挑出來的片,在找段落的過程中應該也會有一些新的靈感,不過我想新的刺激還是要有的。好比今天看《維榮之妻—櫻桃與蒲公英》的經驗那樣。
反正這一篇原本就是為了根岸吉太郎的這部《維榮之妻》而開始寫的筆記,那麼現在還是把焦點放回來吧。
首先要先說,這部片有一個很大的優點,但我推測很可能是來自太宰治的原著小說。不過因為沒有讀過小說,所以僅能提一下這個優點帶給我的感受,不管最終這個褒揚是屬於誰。反正,假設這份細膩屬於原著,那也得是導演或改編者洞悉並保留了這個優點才得以體現在銀幕上。這個打動我的優點,其實是對於女主角小佐(佐和)的塑造來的。
不過我想在這裡無須對小佐的人物塑造進行太多的著墨,只能說,我對於這位我相信應該會引起某些觀眾厭惡的人物,是相當認同,倒不是說認同她的一切,但這畢竟是一個鮮明的人物,確有這樣的人。透過幾年來接觸的不同女性看來,這個人是相當有說服力的。光是這一點,若她的認命卻有絲毫讓人不滿意的,我想其實也就是某種成功。事實上,若從私心來說,她的存在其實鼓勵了我那部之前設想過的劇本,也就是這個觀影過程中,我也不斷地在構思我那個劇本。也確實能從這部片汲取一些養分的。
這種認命,最終化成一個巨大的系統,一個與片頭暗示的東西截然對立的東西:生。如此一來,基於我本來就覺得可以拿來做片例的片尾來說,現在來探討一下片頭,甚至是結構,算是非常適合的事情。
其實這個片尾可以說一點都不特別,但卻是恰好的處理。但又不完全一點都不特別。它由一個簡單的攝影機運動構成,但在最後還有從彩色轉黑白的過程,所以這裡涉及到兩種材料:運動(特殊符碼)以及色彩(後製材料),還有第三個,凝鏡,也就是從「活動影像」轉為「固定影像」。這三件事確實都是值得一談的。不過還要事先提醒的一點,就是我希望自己的隨想不要成為一種學術體系內的自娛自樂,假設最後無奈成了這樣也沒辦法了。但無論如何,這裡似乎不用重述影片的情節?
為了保證自己將來還能參考以下的隨想筆記,我看重述情節仍有必要:大谷是個成功且受到擁戴的作家,不曉得在太宰治的原作中是否便已經安置了現代常見的「迷」現象,不過這個二戰後的時代背景之下,亦非完全沒有經過電影洗禮的社會,雖然影片中完全沒有出現文學以外的藝術材料,不過我們姑且認為這種「迷」文化是存在於每一個時代與地域吧。因為對於這個故事來說,這個迷文化是很重要的,它讓大谷閱女無數可以成立,尤其他所擄獲的階層多為較低但識字的人中。然而同時也就是因為他的書迷載舟覆舟地讓他陷入了創作的瓶頸,不顧家庭,甚至沒有活下去的動力,除了偶爾泡酒館與風塵女子的交往給他偶爾些微的虛榮心之外。佐和卻是一個雖沒讀過什麼書,但卻非常認命的女孩,她也相信自己丈夫的說法,認為女人沒有所謂的幸與不幸,大谷還認為男人只有不幸。幸,在那個時代似乎不屬於任何人。(從這裡聯想到不屬於任何人的巴黎,那也是某種戰後的思想,不過似乎已經是從慘澹中振作起來的時代了。)這位認命的女子辛苦地育有一兒,不過影片有時似乎是必然的省略,會將一些自己布的線忽略。好比片頭時佐和向丈夫說小孩還發燒著,但卻在那一個鬧劇中,略去了這件事沒接著說了;不過小孩的抵抗力差在後面一場洗澡戲又被提了出來,這一點還不錯,但這算是基本功吧。
影片開始於大谷在聖誕節前夜偷了五千塊,被酒館老闆夫婦追了過來,大谷起初是極力否認,而在酒館老闆夫婦驚訝於佐和的氣質的同時,趁隙開溜。和善且單純的佐和扛下了還債的責任。也就是因為這件鬧劇,使得小孩原本令人擔心的發燒被擱置了。
隔天,當然沒有任何解決方案的佐和,還是得乖乖搭上列車前往酒館。她聲稱當天會有人將錢歸還,在那之前,她自願留下來當人質,在店裡幫忙。不過,我們一看就知道,她也只是打一張拖延戰術的牌而已。不過,這裡很容易可以猜到,佐和的幫忙為店裡帶來了生意。在這裡要受到考驗的就是觀眾是否都能夠認同松隆子的魅力,雖然比起更有風塵味的廣末涼子來說,松隆子確實比較適合這種單純的形象,這也跟她長久給人的印象符合的;不過若要說到她是不是一個人見人愛的萬人迷,那就另當別論了。再說,從這個設定看來,這跟《武士的一分》頗有類似之處,但大谷這位社交能手倒跟《武士》裡頭那位有點眼高手低的小武士不同,大谷自己是相當清楚地知道老婆的魅力,這位愛面子卻不斷在外頭亂搞的作家深怕老婆給自己戴綠帽。
總之,當晚,一位貴婦帶著大谷回來把錢給還了,喬裝的大谷還是一眼就被佐和認出來了,這個人畢竟是生活了幾年的丈夫。無論如何,五千塊是由貴婦幫忙償還了,但三年來大谷積欠下來的超過兩萬塊的酒錢依舊由佐和扛下來了,因為一天幫忙下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可以獨立賺錢的。她有因而給自己增加了自信嗎?或多或少吧。從她後來與岡田在車上的無所不談看得出來,她原本就不該是一個內向的妻子。大谷當然為這件事徒增了困擾。不過這裡的問題在於,短短的一夜,大谷把五千塊怎麼花掉了?
錢的危機在此結束。影片必須尋求另一個衝突。因而安置了三個衝突:一是岡田,這位大谷書迷後來愛上了還算年輕的佐和;二是佐和邂逅了律師舊情人,順便交代了她為何與大谷結合,這顯然是很多觀眾看到這裡會產生的疑惑吧,儘管我自己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然而岡田就在這個時候也起了「送信人」的角色—他將角色訊息送給觀眾;三是小秋(廣末涼子)為代表的草,這都是身為蒲公英的大谷到處散播的果實,不過小秋作為一個柔弱卻固執的女子,當然是這些情種的代表性人物,也因此可以將影片要談的「生死」問題引向一個既清晰具體且極端的方向,同時隨之而來的是關於罪的問題,這樣便可以將第二個衝突拉回來。人物關係於是緊密了起來,前述的偷錢事件成為一個篇幅不小的開場白。
岡田的線引領著兩個方向,一個是嫉妒的主題,將大谷抽象的情緒具體化,不過岡田強行親吻佐和的事件似乎又在岡田的自動消失後被忽略了:因為我們沒看到大谷之後對這件事的反應,不過卻也不妨礙,因為看見與否完全是佐和跟觀眾的事,而沒那麼關於大谷。
律師的線將現實的人性拉了進來,對比了佐和當年甚至現在的單純。不過佐和並非懵懂,所以先有她在探監時對大谷的控訴,接著又有她在律師問她「你要救大谷對吧?」時的那個多義的神情(我想松隆子或許就因為這個或其他幾個稍微特出的表情,便足以為她拿下幾個演員獎,結果居然是五座之多!)這個表情完全可以看做她的成長。只是這個律師的角色並不豐富,或者可以說一點新意都沒有。而這條線最令人失望的,大概就是佐和的「謝禮」吧。但動人的也剛好是她去律師樓之前買口紅、畫口紅的戲。不過導演聰明地留下了懸念:她到底有沒有與律師發生關係?從她的服裝跟還在的口紅可以推測是沒有的,但她對大谷說她做了「不能向人啟齒的事」,完全可以聯想到《穆德之夜》尚-路易的謊言。但在此,更多是為了她自己而非大谷。
最後一條線只能是一種無盡的循環,這個循環就是在於不會因為阿秋的死亡而改變了大谷的生活形態,所以阿秋只是一種象徵,也是一種對比,可以對照大谷的求生意志,只是他所追求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已經不重要了。所以當我們看到在警局中,佐和在走道上與氣色紅潤的阿秋擦身而過,就不必感到訝異,這裡遠非一種魔幻意味,而是一種精神的進化:屬於佐和的,也屬於影片的。(後面接著談片頭到片尾的問題,因為它們的組合確實帶來了「問題」。我想不見得要去「解決」問題,而是試著提出就好了。)
(2010.07.14繼續…)
於是從最後一條可以拉出影片較為優先的軸,因為我們不能(其實可以)說這就是影片的真正核心,畢竟沒有所謂「真正」。但確實可以看做一個重要的方向。首先,片頭大谷母親帶著年幼的他在林子裡(應該是在寺廟之類的旁邊)轉一個轉輪,說是轉輪停止時,若輪軸上的環落到軸心,那麼轉動者將來是要下地獄的。大谷轉了兩次,環都入心。雖然年幼大谷的反應很難用來詮釋,不過至少也看得出來大谷的消極:他在第一次環入心時,他是漠然的,是母親要他用力再轉一次的,但看到環第二次入心,他依舊不為所動。雖然下地獄不那麼直接聯繫到死,不過這個意念亦在,尤其對一般有信仰的人來說,地獄無疑是為死亡蒙上一個具有威脅性的陰影。不過大谷後來自殺未遂基本上無法聯繫到這個童年斷片,倒是大谷的行為可以直接聯繫上來。
影片從這個黑白的童年斷片淡出再淡入時,便是大谷偷竊的奔逃,黑白畫面繼續,並佐以慢動作的鏡頭。前面的童年畫面可以說是以黑白作為「過往」的區隔,那麼這裡的黑白,應該就是直接點出一種比喻,一種不光彩的象徵,同時將他童年的「不幸」(轉環入心)延續。這裡可以說仍是簡單的處理。不過慢動作當然又涉及到兩種材質,他的逃遁本該匆忙,卻被人為地減慢,彷彿是一種外力對動作的阻礙與延遲,就像在說明他的這種逃(可以是形而上的,在這裡觀眾還沒弄清楚他為何跑)是一種徒勞且無止盡的。這裡直接與前面的環有了連續與聯繫。畫面在這一組慢動作中慢慢轉彩色,從屬於命定的,來到現實的。
片尾則相反,彩色轉黑白,且凝鏡,是反過來從現實轉回一種永恆,這個永恆要比前面的命定還要明顯。這樣談起來,命定其實由兩個「手法」完成:轉環跟逃跑的慢動作;永恆則是被固定成一張照片。
可變的木乃伊現在又回到了被塗上防腐劑的時間。但綿延是在作用的。尤其從《四百擊》那強而有力(但我們很難說它是第一次這麼做的影片)的凝鏡開始,從動態轉回靜態並沒有真的只留下一個固態的單一性,或許比起運動畫面理所當然地記載了時間的流動,固態畫面僅能捕捉一個單一畫面的切片,可是當它從屬於一個敘事整體時,它便同樣含有綿延效果。安托萬的未來仍要在這個帶有「對比性」的凝鏡中教觀眾擔憂,楚浮用了一個長跑的鏡頭接上這個迅速且放大的固定鏡頭,無疑增添了它的力道。根岸則悠閒地透過一個細微緩慢的長單鏡逐步為現實(或者透過再現所想表現的現實)塗上香料。
大谷手上拿著酒館老闆娘要給他跟小孩吃的櫻桃自己獨吞了,他吃著櫻桃,似乎訴苦自己的自私無可救藥。佐和則慢慢湊過來從大谷手中拿了一顆來吃,表示只要活著就好。兩場樹林戲被召喚了回來,大谷因為求生本能讓他活了下來,佐和則面對令人畏懼的自然(樹林)卑微且恐懼地丟下了丈夫自殺未遂留下的藥丸。小秋是平靜地接受了死亡,既然她早已全身心地付出給大谷,但她不會弄清楚自殺的理由何在,只為了大谷的厭世;而大谷的厭世無非是盛名所累但卻無法再有突破性的創作,以及更不想終日活在懷疑老婆的生活,再更積極一點想,或許他也想終結這種「害人」的生涯。
而這正是影片要傳達出來的價值觀:一種直接關於「生活形態」的價值觀。從這點來說,這是與是枝影片殊途同歸的地方。難道是一種日本電影趨勢?
大谷轉了兩次命運之輪,佐和與律師再續前緣,大谷瀕死又重活了過來,佐和則再次寬容了大谷要與他共度一生。影片就是在「再」中推動一種生的機制,這也就是生活。(2010.07.13~07.14)(不過今天接著寫的部分似乎軟了,相隔一天還是有差的)
[…] 某日隨想(關於《維榮之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