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先锋、实验、前卫、另类、地下、独立、小众……这些对应当代艺术的分类词汇切不可滥用,往往用以区别于大众娱乐现象的标签最容易被人用来自诩,使之流于形式,久而久之成了陈词滥调。通常总将这些词挂在嘴边的人,不一定了解它们表象下面潜藏的文化系统,中国自古以来的相面哲学有一句说法:越是嘴上强调什么的人内心恰恰最欠缺的就是这种东西。
当艺术欣赏被刻意拔高到不由自主的向外炫耀和满足自我虚荣心的境地时,它就不再是单纯的艺术欣赏而是别有用心了。先锋艺术,实验文学,噪音音乐,等等艺术门类绝非由创造它们的人赋予了这些称谓,我相信,抱持着纯洁和敬畏之心的艺术家们创作时脑子里也没有总是想着其作品是如何前卫,如何小众,如何出离大众化审美,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流行艺术,是最通俗的文化语言。
那么是什么人将之推上了曲高和寡的象牙塔尖的呢?是一种什么心态非要将这种本就极端个人化的艺术表达与群体诉求彻底割裂开来了呢?
艺术欣赏与艺术创造一样是一个人自身综合素质——文化、经历、见识、悟性和想象力提升渐进的过程,从似懂非懂,一知半解,仅仅寻求生理刺激的萌芽开始(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去往慰籍心灵,体悟生命的彼岸乐土,这期间伴随着默默的心理成长和态度的转变。初级阶段,人们确需要为自己标榜些什么,因为那些脱离了娱乐消遣范畴的严肃艺术作品让当今大多数人都感到无所适从,不得其门而入,于是一小撮不齿于媚俗者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感应遁入其中,如获至宝,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优越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无论艺术创造者还是欣赏者都需要确立起一个鲜明的姿态向外示人,这并不是必须的,但大部分人都会这样做,从主观心理上去防御和对抗世俗眼光与环境。只有时刻端起这个姿态才能最快捷的为自己找到心理依据,哪怕它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禁不起推敲,但一刹那的精神勃起已足够燃起这种稍纵即逝的快感了。
摆出姿态,喊起口号,竖起艺术品味,仿佛拉近与那些尚未参透的艺术作品的物理距离就让自己与众不同了,就显出自己的孤独了。于是乎,站在一个虚妄的心理制高点上轻视周遭平日所见的生活百态,得意一时是一时。不分青红皂白,将优雅与通俗,前卫与流行,个性与共性对立起来,把艺术创新与吃喝拉撒分置于文明的两端,好像二者从未相遇。
在一定时期内,这种自我宣誓,自我激励的确能起到自主的沉浸其中,不受凡人琐事打扰之功效,但它终究是自以为是的产物,是内心仍旧不淡定,不能对生活坦诚,对自己也难以开诚布公,反躬自省的忐忑在作怪。长此以往,便生成了虚伪的外衣,无形中,将自己推向了求真求善的艺术的反面。固步自封,害怕被批评,不接受外来的观点,导致丧失掉创新求变的动力,下意识的为圈在自己大脑上的精神围墙添砖加瓦,艺术最终死在了里面。
慎用符号化的名词,艺术作品的多面性不是贴几个标签就能简单概括的。艺术也不能是僵化的同一的表达,创作与欣赏它都需要用上自己毕生的才学累积,要去尝试理解和窥探作者创作时的思维逻辑与作品自身不断酝酿发酵的动因。真正的艺术作品一定是一枚活物,容纳了鲜活的生命和丰沛的情感,它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哪怕硬生生一只奇形怪物跃然眼前,它也必是其来有自的客观现象,我们不得不调整心态,正视它的存在。
将艺术作品格式化简单化并不利于它的推广,相反,倒为满足一些人的虚荣心与能够时时标榜自我品味和学识的功利心提供了便利的展示条件。他们驻足于追索灵感,开拓道路的岔路口,自我陶醉,自以为是,只顾装点皇帝的新衣,丧失了深度思考和向内挖掘的动力,人性普遍的弱点暴露无遗。艺术有时并不能指点迷津,人们深陷形式主义和犬儒主义泥潭不自知不自拔,眼看一座座精神堡垒武装起来,却不见思想真正的交锋和艺术内部深层次变革的动向。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一生践行的四条原则通用于今天的所有领域,它是能够持续的引发旺盛好奇心的探究艺术与心灵,人与社会之真相的先决条件,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总指导和总纲领,偏离了它也就背离了一个人追求真我的初衷。艺术创作与欣赏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互动过程,在交流中共进,于学习中提升,经实践完成突破的漫漫长路。你无法将自身孤立于芸芸众生,你的灵感正汲取自生存的苦闷,它们是艺术之源,生生不息的滋养起一代代丰富的灵魂。
说来容易做来难,孔子身体力行的主张意在克服人性共有的缺陷,若在生活中时时刻刻实行贯彻下去,却不是那八个字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不论执迷于哪一门类的艺术,你的偏见总会不断冒出来,执迷就会产生偏见,人类尽善尽美的造就了艺术作品,但艺术却不会成就一个完整的人格。修身养性在后天培育情商方面显得十分重要,放下你的姿态,卸掉虚荣的装饰,沉下心来观察身边一切值得学习的人事物,接纳它们,化为成长的动力。
我曾遇见一只猫模,言谈间它总以“您”做主语组织语句,“你”下面托起一个“心”字,一个简单的构造上的不同,背后却引出我一连串的思考。“您”不单单是礼貌用语,用“心”托起“你”不仅亲切温和,同时也能从中透视到它心态之谦卑。心永远沉在下面,一幅躬身求索的画面映入脑海,做学问,搞艺术,若不抱持这种态度,如何能求得上进,集前人之大成呢?心在下,你会源源不断的吸取无尽的知识装入腹中,化为己用;心在上,纵然最究极的奥义真理也被你拒之千里,浮躁自满隔绝了心灵赖以生长的养分,掐灭了艺术的灯火。
时至今日,我心中仍时不时的冒出一股我最反对的文化偏见,每当这一念头悄然升起,我就知道自己又开始心浮气躁了。孔老夫子身体力行的四件事每每提醒着我切勿囿于先入为主的思维惯性中,要勤于思考,戒除虚妄,平心静气的看待纷繁复杂的世间万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又想起猫模谦逊平和的低调作风,我明白了摒弃成见,卸下那身坚硬的武装终究要放低姿态,敞开心胸才好。这将是一场伴随一生的心理搏斗,每搏斗一次,化掉盘旋在心头高昂的心气儿,格局就放大一点。
如今,我也在现实生活与人交流中更多的应用起猫模的和缓语调与机智委婉,我只从遣词造句的独特方法学起,却由形式慢慢内化为心性的转变。我并没有刻意的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但将心态放平,甚至稍稍放低一些,我却感到许多日常匆匆掠过却大有裨益的生活点滴,顺着微倾的角度流进我的眼耳口鼻,汇入万千思绪,融于意识深处的秘境,化为成长的甘露。我想起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仰拍视角,那是一种屏息凝神的倾听,恭敬有礼的注视,松弛畅快的身心,不卑不亢的应对,醍醐灌顶的通透。
不要做一个孤绝之人,不要高估自己的品味,谁也不比谁高明优越,就算身处精神宇宙的两极,也依然努力探测意识的虫洞,找出与人交往的捷径,呈示自己的心得。孔子与猫模毕生所做的就是这件事,亦是我心所向的彼岸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