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胡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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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目:
Juan Atkins & Moritz Von Oswald – Transport
Richard Davis – Methane Sea
Jack Peoples – Song 02
Jack Peoples – Song 06
Lab Rat XL – Lab Rat 3
Frequency & Atkins – Mind Merge
Theo Parrish – Somethin
Davina – Don’t You Want It (Extended)
Donnie Mark – Stand Up For The Soul (Grand Club Mix)
Vincent Floyd – Digital Sea
SAT – Feral
Shigeto – Detroit Part 1
Laurel Halo – Focus I
Logan Takahashi – Rekr
John Beltran – Wet with Rain
Deepchord – Lagonda
FP Oner – In the Midst of Sunrise
Levon Vincent – Anti Corporate Music
Grant – Bend
New Life – Fresh and Low
Sounders Department – Motown Dub
Jouem – Lyrian
Morphology – Intergral Domain
Tomas Svensson – Walked Grey
Shaded Explorer – Inner Treasures
NHK’Koyxeи – 638
Look Like – You Dub
Jan Jelinek – Tendency
您将要听到的这期节目是撰稿完成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内容是过去两年间在密西根上班听音乐之余记下的感想碎片,剩下百分之五十和最后修改是今年三月底离开密西根之后完成的。我三年前从波士顿搬家到密西根,如今又搬了回来,感觉这三年是命运特意为我安排的一出游,让我去观察孕育了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一方水土。在这期间我出游的机会并不多,但还是应该写点什么作为纪念。
我的家位于Ann Arbor东边几里路的树林中。再往东十五分钟就是底特律机场,在深夜或凌晨来回机场的路上,我一次次看到Belleville的路牌缓缓迎来,被车灯照亮,随即没入头顶的黑暗。它提醒我,我家隔壁就是techno音乐的诞生之处。是的,底特律techno的故乡并不在底特律城区。这座村庄的名字和底特律的名字一样源于法语,暗示着这片土地短暂但不平凡的殖民历史。1999年8月我第一次降落在美国前几分钟从小窗向外张望,第一次看到了这条公路和这片民居,当时我没有想到,在十多年后我会在此居住,每天往返于这条公路。当时我只是在底特律转机,但已经知道这是techno音乐诞生的城市,所以在北京上飞机之前,随身听里就已经装上了Plastikman的Musik。
没有几个人会在提起底特律时眼睛放光。这座城市破产的消息在东方成了资本主义社会腐朽没落的证据。它在美国本土的名声也并不好——本地电台的DJ抱怨说,很多本来不属于底特律的破败街道的照片也被贴上了底特律的标签。底特律的大众形象是混乱、危险,满街黑人和破房子,缺乏吃喝玩乐。但在音乐世界中,它是另一个形象。在二十世纪里,它为人类奉献了各种类型的音乐。特别是最近四十年,它默默创造了以自己为名的电子音乐,不仅作为一种风格成为整个电子音乐史的一条主干,而且以多产和品质傲世。这种成就是在这座城市不断衰落的过程中达到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音乐厅和交响乐队是有钱就能有的东西,但抚育属于自己的音乐是一座城市最显赫的文化能力。这一点,世界上能做到的大城市屈指可数。所以,虽然我家并不在底特律,但我还是主动将手机的区号换成了313,然后定制了带有313字样的特种车牌。音乐爱好者和看过电影《八里大道》的听众应该明白这三个数字的意义。我以最日常的方式表达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敬意。
世界对底特律音乐奇迹表达敬意的机会是参加底特律电子音乐节。和大多数只有商业意义的音乐节相比,这个音乐节是对音乐历史的庆祝和对主办城市最高级的致敬,是一个真正的节日。在初创免票的几年里,参加者多达上百万人,然后一直保持在十万人上下——这足以激活这座常年寂寞的城市。而且,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座旅游城市,我相信观众都是为了听音乐而来的——这其实也是底特律最严肃的传统。我在2011年第一次参加了底特律电子音乐节,2016年,也就是搬到密西根的第一个五月,认为这个这样一个音乐节就在三十分钟之外,不再去一次感觉像是犯罪——起码,要代表和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最接近的中文媒体去一次,然后写点什么。其实我早已不像到美国的前几年那样看一场演出都要写个场记。我对描述现场音乐已经失去了兴趣,所以2016年底特律电子音乐节只是这期节目的一个引子,它的大部分曲目来自前几年做节目的淘汰——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不够优秀,而是当时不想在那些年终总结中充塞太多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其他的,则是近两年发现的相关音乐。
2016年驱动我去音乐节的另一个原因是有Juan Atkins和Moritz Von Oswald合作演出。他们之前合作的Borderland,可以说是最原生的techno,裸露着这种音乐的灵魂。我本来希望使用当天的现场实况录音当作这段解说的背景,但听了一下,录下的只有大片低音。而且在演出过程中我其实一直在围着舞台走动,曾经走上舞台,录下的只是大片的低音。所以您现在听到的是Borderland的录音室作品。这样更好,因为这样的声音应该属于录音室,它描述的是一台独自冥想的机器。
音乐节第一天,我下午四点多到达了Hart Plaza。我来到主舞台后台左侧的角落,看Moritz Von Oswald被他的助理和儿子搀扶着缓慢走上陡峭的阶梯。然后我走到后台右侧的角落,目送Juan Atkins走上舞台。他身着正装,走上舞台后独自在角落站立良好就,等着上一个艺人演完之后工作人收拾器材。在二人演出的过程中,我从很多角度和距离观察了他们。他们的眼神望着虚空,灵魂似乎完全不在现场。但他们偶尔也露出一丝不在近距离使用长焦镜头根本无法捕捉的神秘微笑。观众非常安静,所以我不认为是某声呼唤或是某条横幅而让他们微笑。他们应该是听到彼此的音符在空中撞击而微笑。他们从上台到下台没有和对方打任何招呼,甚至没有看过对方一眼,他们用声音在底特律河上空相遇。而这些声音来自他们手边最简单的设备。这也是Borderland的音乐的神秘之处。其中声音分别来自哪个人?或者说,来自柏林,还是底特律?
Juan Atkins and Moritz Von Oswald as Borderland at Detroit Movement 2016
德国和美国在techno领域的神秘联系在当晚被重现了。当晚十点多登台的压轴乐队是Kraftwerk。这支德国乐队被一些人认为是techno的始作俑者。他们的音乐确实在七八十年代影响了美国的黑人音乐家。不过,少有人提起的另一个事实的是Kraftwerk对美国流行音乐的崇拜。考虑到美国文化对于德国二战后一代年轻人的影响力,这种崇拜并不令人意外。在音乐被包装并且行销全球的时代到来之后,音乐创作所受的影响是很难溯源的。按照Kraftwerk前成员Karl Bartos的的说法,“我们都是美国音乐的乐迷:灵歌,全套Motown/Tamla,当然还有James Brown。我们总是尝试用欧洲的和声与旋律去创造一种美式节奏的感觉。” 想必就是这种尝试让Kraftwerk有了一种德国电子音乐中罕见的funk味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Kraftwerk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得到了从纽约到芝加哥众多美国黑人音乐家的喜爱。因为他们听到了熟悉的感觉,只是设备和形式不同。Carl Craig说黑人感觉这种音乐能和自己沟通,是因为它听起来像是James Brown。Mike Banks则称Kraftwek的名曲Numbers为“电子funk的秘密代码”。
七十年代的Kraftwerk和六十年代的披头士滚石一样学习着Motown的音乐。很显然。带他们来到底特律的并不仅仅是对汽车的爱,也是朝圣的愿望。2015年秋,我在底特律共济会会所巨大的石砌殿堂里看过他们的3D演出,背景动画的一个画面是飞船飞向密西根,在底特律降落。2016年底特律电子音乐节的第一晚,乐队特意在动画中增添了两张照片,其一是Motown Hitsville,另一张则是远不如Hitsville著名的的Techno Blvd。这条大街位于底特律下城区东北,曾是最早几家如今已是传奇的Techno厂牌的所在地,虽然它们如今早已撤走,但周边是底特律最好的涂鸦区,还有一家唱片店,是您访问底特律时应该路过的景点。摆出这条大街的照片,显然是Kraftwerk作为电子音乐前辈对techno音乐诞生地的致敬。在演出中,我没有戴上3D眼镜,所以一切动画都是重影,而成员们不是。他们和下午那两位相去不远,望着远方,面无表情或是神秘微笑。
Kraftwerk at Detroit Movement 2016
在音乐节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又两次进城,但只是分别看了Mike Huckaby和Delano Smith。这些老一代的本地艺人就像真正的诗人一样,一生只诉说一个故事。虽然有众多别国大牌来到,但这个音乐节依然是我底特律本地艺人的最大窗口。虽然离底特律并不远,但我很少进城看演出。作为一座具有深厚音乐传统的城市,底特律迎接着络绎不绝的乐队,但电子音乐演出的市场非常有限。这是一座基本上没有什么夜店风景的城市,那些著名的电子音乐人更多地在国外演出。Discogs底特律音乐讨论小组里的人们已经在在讨论大型音乐节是否正在毁掉底特律Techno。他们说某些底特律艺人的风格因此已经走向ibiza了。我并不参加这类话题的讨论,毕竟即便有免费连看三天的机会,我也只在现场停留了不到十个小时。我听到的音乐还是都来自唱片。但我认为唱片上的音乐也是现场,就像所有的电影都是纪录片一样。制作者反复聆听着自己的现场并让更多的自己加入合唱,直至它在某一时刻达到圆满。录音室操作本身就是一种需要技巧的现场,而我喜欢的很多音响画面都是有两只手乃至四只手都无法实时描绘的。在古典乐、摇滚乐和爵士乐的现场中,我们能将乐手的操作和听到的声响联系起来,而对于电子乐来说,建立这种联系是困难的。
Mike Huckaby and Delano Smith at Detroit Movement 2016
不过,底特律电子音乐节是个例外。对我来说,底特律Techno一直在描述底特律这座城市,所以,这个场地从另一个层面上将我听到的和看到的联系了起来。这其实也是我希望借这期节目整理的一个层面。但这种尝试注定是肤浅的,因为我一直在问自己,底特律的历史、城建、工业兴衰、人口流动和种族问题,你读过几本书? 你认识几个底特律当地艺人?对他们的生活了解多少?然后我就放弃了制作一期庞大节目的野心。它需要漫长的积累。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日常阅读小文章的乐趣。比如,近几年读过的印象最深的一篇关于底特律的文章是红牛音乐2016年对Cybotron创始人之一Richard Davis的访谈。他于1978年发行的Methane Sea,开启底特律电子时代的作品,也于2016年和他一起在沉寂多年之后重新浮出水面,再版发行。比队友Juan Atkins大十一岁的Davis生于一九五一年,也就是说,他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亲历了底特律由盛转衰的过程。他在底特律城区的Black Bottom出生长大。这是底特律最早的黑人区,Davis说这片区域没有电,人民也确实贫困,但请不要因为这些描述而将它想象为一个地狱式的地方。它的成因是二十世纪美国南方黑人第一次大迁移。黑人们离开南方的种植园进入北方工业城市找工作,也带来了音乐,Black Bottom和芝加哥的South Side一样,成为黑人城市音乐的摇篮。在这个社区中有一片叫做天堂谷的黑人商业区,其中的演出场馆曾有无数布鲁斯和爵士巨星的演出,应该是一个堪比孟菲斯Beale大街的去处。不幸的是,整个Black Bottom后来都在城市现代化中被拆除了。假如您有一天经过底特律下城区东部巨大的福特体育馆和克莱斯勒高速公路,您便身处当年Black Bottom的位置。Davis在少年时代目睹自己的家、社区和看过各种灾难片的电影院被夷为平地,记忆在余生中都成了游魂。拯救世界、航行七海、为黑人增光、逃离底特律贫民区,Davis便是怀着这些复杂的心愿加入海军陆战队,随即被调往越南进入地狱,几年后带着创伤归来,住进退伍军人医院,感觉自己受到的教育和相信的传播其实都是谎言。他开始用当兵挣的钱去上音乐课、买设备和出唱片,并且彻底离开了被他称为停尸房的底特律,搬到我如今居住的Ann Arbor地区。读完这篇信息量巨大的访谈,起码会理解一点,那就是,音乐对他来说是强烈的寄托。他希望在音乐中表达太多的观念。而他的世界观和小他十一岁、在底特律城郊僻静小镇Belleville度过少年时代、在白人高中念书的Atkins很不相同,这可能是Atkins后来离开Cybotron开始Model 500的潜在原因。而Atkins自己也曾说过,在城郊中产阶级的黑人孩子总是希望和城里政府住宅区和平民区长大的黑人孩子拉开距离。
我在掘火电台的第一期节目中播出过Davis和Atkins作为Cybotron发行的最后经典Techno City。Davis曾说:“我看过Fritz Lang的《大都会》——它拥有云中的高级区和地下的工人之城。我想它应该分为三处:一个人能够生长在Techno City——也就是工人之城——但他希望做的事是努力进入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们所居住的电脑殿堂。“ 这段话曾被多位乐评人引用,还出现在几种不同领域的学术著作中。至少,它体现了两层含义:1)底特律是一座被严重割裂的工业城市。2)底特律的居民希望有自己的艺术和思想。这两点是催生Techno的重要力量。Davis虽然没有成为这种音乐的殿堂级大师,但至少在精神上为其进行了奠基。此外,他还在技术上为其指明了最初方向。他从越南回来之后正是合成器刚开始进入实用阶段的年代。他更喜欢的是带有实验特征的合成器音乐,比如Morton Subotnick和Tangerine Dream,对Kraftwerk并不感冒,所以您现在听到的音乐和techno音乐相去甚远。不过,这张唱片是开启底特律电子音乐时代的第一张唱片,这是红牛音乐的说法,但我很同意。有人在Discogs上说这样的音乐在唱片店里能找到一大堆,随即被痛斥为欧洲小屁孩。事实上,这张唱片的片段在当年被Electrifying Mojo用作自己节目的引子。这是很高的荣誉,毕竟Mojo是当时美国音乐品味最好的人之一。在他听来,这张唱片想必至少包含了非常新鲜有趣的声音。Atkins曾描述自己第一次到Davis家中,感觉像是走进了一架飞船,虽然是白天,但百叶窗紧闭,所有的光都来自键盘。很显然,这位大哥显然对Atkins是有影响的,并且为Techno的历史写下了序言。当您听到的这张唱片发行于1978年,还要等5年后的1983年,Cybotron才发行第一张唱片,而Atkins自己的Model 500发行第一张唱片,是七年之后。
这个故事和这段音乐一样,只是这期节目的插曲。在很多学科领域中,底特律都是二十世纪中最有特点的一个样本。你从不同角度切开它,看到的是非常丰富的剖面。所以,我的节目依旧只能停留在表面和想象中。比如说,如今生活在底特律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因为我上班的Ann Arbor距底特律四十五分钟,所以我就近居住,没有住到市区。但我曾想象过如果我想要住到底特律的话,应该住到哪里。选择应该局限在下城区。下城区往东往北都是大片的黑人区。加油站的设备都可以刷信用卡,只不过刷了之后一概毫无反应,然后我一边想自己手头还有多少现金,一边警惕地环顾周围。我并没有种族偏见,但在美国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在这样的地点要小心为妙。再往城外行驶,连加油站都消失了,大片曾进矗立过建筑的土地杂草丛生,远处废弃的住宅都已经缺了窗户。在电影《八里大道》中,年轻人们不愿意这类宅子变成违法犯罪的乐园,自作主张烧掉了其中一座。底特律政府没有钱来拆它们。只有当驶过八里大道之后,街景才会得到改观,最终,你会到达优雅的社区和洁净堂皇的购物中心,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新闻中读不到的底特律。
底特律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既不是下城区也不是郊区,而是它们之间这片萧条荒凉的地段。它们给我的冲击并不是视觉的,而是心理的,因为每次我望着它们,都在想象留守此处的居民的生活。确实还有零星的车辆标志着还有住家的宅子。有人坐在自家门口和邻居聊天,或者静静地望着我或是我身后街道另一侧的废墟。他们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片无可否认的萧条和世界著名的“危险”之中。他们很可能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多半听过父辈讲述它往昔的辉煌,也许会在此度过余生。而他们中的一些会选择用音乐去表达自己,比如前几年因为奥斯卡奖而突然被世人发现的糖人Rodriguez,就多年如一日生活在当年用五十块钱从底特律政府手里买来的破房子里,不知道自己在世界另一处名震遐迩。
我相信James Stinson也是这样的一位隐士。我在掘火早年的节目中介绍过他的Drexciya,但那还远远不够,因为他曾以很多化名出版过很多作品,都是底特律的经典,其中还包含了我的葬礼伴奏曲。他已经离世十多年,但如今欧洲的唱片公司们依然在不断发行这些宝藏,Hard Wax还将Drexciya作为一个单独分类列出。去年年底,他化名为Jack Peoples的遗作终于由荷兰人出版,可以算是我的年度唱片。在下面这首《二号歌曲》中,我看到的画面是底特律某个几乎已经成为废墟的城区深处,草木茂密的城区的一个后院里住着一位隐士般的音乐家。他拥有宁静而不是死寂,他的耳朵听到了草木和昆虫、微风和水,玩耍的猫狗和儿童。在日常生活中,Stinson是一个大个子黑人卡车司机,和妻子一起养育七个孩子,在母亲家的地下室里年复一年地创作音乐,繁重的劳动很可能是他于三十三岁便心脏病去世的原因。但是,听这样的音乐,读他非常有限的访谈,感受到他的头脑清晰和积极进取,我敢断定,对于他来说,生活并不那么沉重,而他生活的底特律也并不荒凉。
这张名为《手提电脑咖啡馆》的唱片中每一首曲子似乎都像是不插电techno。它表明底特律电子音乐家的探索早就不限于某种固定风格了。这张唱片的来源是新近发现的一盘DAT,应该是他2002年去世前的最后遗作,从名字和主题上都与他在2001年化名The Other People Place发行的《手提电脑咖啡馆之生活方式》相关——在很多年里,后者都是Warp公司最稀缺的黑胶唱片之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张遗作有非常强的现场感。有人认为这听起来只是一个样带,过于粗糙,但我认为这是去了解作者创作构思的最佳途径。再听一首《六号歌曲》,您会发现,这些音乐更像是歌曲,声音在其中的表现更像是真乐器的乐队jam,而某些声音具有人声的特质。它就像一扇后门,欢迎您走进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灵魂。
去年,James Stinson化名Lab Rat XL出版的Mice or Cyborg也被荷兰人再版了。这张唱片最初是他去世一年后的2003年发行的。结合上面提到的几张唱片一起听,再比较他其他化名的作品,您也许会和我一样同意,这些音乐体现了他去世之前音乐的一种新方向。下面这首《实验室大鼠三号》比起前两首更像是传统舞曲,但主旋律和低音行进的存在依然让它显得像是一首歌曲,而背景中出没的细节依然是之前我们熟悉的那些。这首曲子与Techno City神秘地相似,除了它们都带有Electro的风格之外,也因为它们太过明显的旋律都在诉说这座城市的孤傲。Davis曾说:Techno City就是底特律的贫民区,文艺复兴塔(即通用汽车总部塔楼)俯瞰Woodward大街上的皮条客和毒贩子。我很好奇Stinson家住底特律什么位置,但他是个以低调著称的神秘人物,所以这类信息恐怕永远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在East Side出生长大,并在那儿的Kettering High School念书。那算是底特律的危险地区之一,离下城区有几里路,早已看不见下城区的高楼,而高中周边的住宅有很多已经被废弃了。值得一提的是,在高中西侧几条街外,便是帕卡德汽车工厂的废墟。这片著名的废墟在很多年里一直是涂鸦艺术家的至爱,海外摄影师和纪录片导演们冒着被抢危险必去的底特律地标,Stinson肯定在放学之后不止一次去过。他肯定也去过高中西南方离Black Bottom不远的Heidelberg Project,观察Tyree Guyton当时刚刚启动的街头艺术,感受一个曾是消防队员和汽车工人的底特律黑人如何用独特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到了那儿,他很可能会索性继续南行,抵达底特律河岸,走上美丽的Belle Isle小岛,去回忆与水有关的祖先历史,幻想黑奴在水中获得的自由,并计划有一天用电子音乐去描述这些故事,那就是后来的Drexciya。这并不是我的想象,因为在九十年代柏林厂牌Tresor老板到底特律和Drexcyia签约时,Stinson特意带她上岛去呆了一个下午,一边钓鱼一边谈合同。而Richard Davis在访谈中也特意提到自己当初曾经逃课来到岛上,流连于博物馆和水族馆中,虽然小他十七岁的Stinson不可能在岛上遇见他,但在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Stinson听着广播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从Mojo的节目中遇见了Cybotron,最终成为令欧洲小孩仰望的,来自Techno City的音乐人。这些都是任何想了解这座城市灵魂的人都应该访问的去处。而我行驶在它们之间的街道上,目睹这些音乐人曾经生活的社区,也为音乐找到了它们的画面。
Stinson当年上学的Kettering High School几年前就因为入学率太低而关闭了。整个底特律公立学区在七十年代拥有二十七万学生,前几年已经跌到了四万。这个变化可以帮助您了解底特律城区的衰败。值得一提的是,在Kettering关闭之后,有关单位计划在其原址上建一座城市农场。也就是说,下次Drexciya粉丝去参观帕卡德工厂废墟时可以绕个弯,看看Stinson当年的课堂是不是已经长满胡萝卜。因为城区有太多荒地,城市农场在底特律是前途远大的事物,有人特意从郊区搬进城里,低价买地,开着拖拉机当起了农民,也算是顺应吃本地菜的新潮流。而帕卡德工厂其实也已被开发商买下,Tresor的老板也介入其中,再过几年可能会变成某种文化园区。这些都是底特律复兴的努力。
其实,底特律的一部分从未成为废墟,即便在它最衰弱的岁月中也不曾停歇一分钟,那就是汽车流水线。和它们相比,文艺复兴塔楼只是一座机器的代理。底特律特有的工业养活了很多不能拼爹的音乐人们。布鲁斯吉他手John Lee Hooker、Motown首席乐队Funk Brothers的很多成员都是来底特律的车厂里找工作的,虽然音乐是他们的理想。底特律techno缔造者们的父辈在车厂上班,到了Omar Smith这一代,依然继续在车厂上班,为了是养家糊口和给孩子们最好的医疗保险。底特律二十世纪以来的艺术成就有部分要归功于文艺复兴塔楼上的资本家。而工业和技术也自然成为底特律艺术的首要主题。
如果您要访问底特律,那么我建议您去看看底特律艺术学院大厅里的镇馆之作,墨西哥画家Diego Rivera的巨幅壁画《底特律工业》。它描绘的是福特位于底特律西郊的胭脂河工厂的景象,虽然创作于大萧条时期,但依然展现了这座工厂不息的灵魂。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工厂,胭脂河工厂吞吃用铁路和驳船从密西根、弗吉尼亚和肯塔基运来的煤炭、铁矿石、橡胶和其他原料,吐出一辆辆汽车,是一台完全自主的生产机器,作为现代工业的标志成为二十世纪人类文明的重要地标。Rivera本人从小就对机器感兴趣,他相信创造了工业设施、摩天大楼和高速公路网的美国工程师们是顶级艺术家,而建筑师们已经开始从工程设计中获取灵感。他说:”在人类过去所有的建构中——金字塔、罗马的道路和引水渠、大教堂和宫殿——没有一样能与这些相比。“ Rivera在工厂中花了三个月勘察和画草图,在比他更著名的艺术家妻子陪伴下,用八个月时间完成了这一他自认为最成功的作品。这套内涵丰富的作品要一本书的文字量来解读,但它的体量和气势本身已经是对当年这座工业之都的致敬。Tyree Guyton和Richard Davis在少年时代都是底特律艺术学院的常客,我很自信地猜测,底特律生长的当代艺人都受到了这幅巨作的熏陶。在您们都看过的获奖纪录片《寻找糖人》中,Rodriguez的女儿还特意提到父亲曾带她们去底特律艺术学院看这幅壁画。
Detroit Industry (north wall)
Detroit Industry (south wall)
Rivera Court at 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
Albert Kahn, Frida Kahlo and Diego Rivera
Kahlo in DIA
Rivera and Kahlo in DIA
Rivera and Kahlo on Belle Isle
胭脂河工厂的奇景催生了不止一套艺术作品。二十世纪美国现代主义画家/摄影师Charles Sheeler以它为主题的一组摄影和画作也是艺术世界里最接近底特律灵魂的作品。Sheeler的绝大部分摄影作品都归波士顿美术馆所有,所以我虽然没法再去仰望壁画,但还是可以借摄影重访底特律。与Rivera混合了人与机器的、充满细节的、融合整个美洲文化的表达相比,Sheeler用他简练得冷峻的精准去记录了一座巨大机器,画面中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人。对他来说,这些美国工厂是大教堂,“我们宗教体验的替代品”。
Charles Sheeler以胭脂河工厂为主题的摄影和画作
如今,假如您去维基百科去查阅Americana这一词条,您会发现底特律历史和亨利福特已经成为它的一个范例。在我的世界里,它们和NASA一起定义了二十世纪的美国。在我小时候喜欢翻阅的世界地图集中,底特律是美国为数极少的被单独列出的城市之一,虽然对它的介绍很简单——汽车城,但这三个字已经足以令第三世界的孩子向往。我曾在下班路上听到NPR对东欧乐队的采访,主唱用动人的感情述说着他从童年就开始的对底特律的向往,我非常理解。虽然如今国内已经发行了《汽车之城衰落史》之类的书,而到美国旅游学习过的小留会以专家的口吻说,底特律,那个地方很乱的,你去那儿干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是,曾经拥有世界上第一段混凝土高速公路的底特律如今依然是汽车城,我家西北的Ann Arbor有Mcity,世界第一座测试自动驾驶汽车的实体城市。我家西南的小镇Saline已经开始批量生产无人驾驶的公交大巴。我日常收听的电台节目定期请到专家对无人驾驶和人类交通的未来展开讨论,我经常是车已经到家门口熄了火但却依然坐在车里听他们把话说完。技术就是底特律的乡土文化,而胭脂河工厂就是底特律的颐和园。它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但依旧排列着拥有绿色环保屋顶的巨大厂房,组装F-150的流水线可供游人参观,继续提醒人们底特律是如何以流水线和大规模制造成为最能代表二十世纪的工业城市。厂房在尺寸上虽然赶不上我参观过的波音公司总装厂,但显然更加生机勃勃。流水线匀速运行,各种部件从空间各个方向汇入其中,现场工人当然没有Rivera画中描绘的那么多,大部分操作都被机械手代替,精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Sheeler作品中的理性和秩序,在此得到了完美的展示。而这样一个空间,很可能就是techno作为一种声音的最初孕育之处。Rivera和Steeler都算是受资本家之托而创造出他们的杰作,底特律techno则是居民们自发地用音乐对底特律的工业和技术氛围进行抽象的描述。甚至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选择了自己的交响曲。为何不将Techno直接翻译为技术音乐?这个技术并不指音乐所包含的技术含量或是制作它的技术,而是指它的技术起源和隐喻。
因为底特律的工业需要,它成为了美国唯一一座“设计之城“。 这当然包括了建筑。设计了胭脂河工厂、帕卡德和高地公园等一系列底特律重要厂房的建筑师Albert Kahn,也设计了底特律城区很多不朽的地标式建筑物,诸如Fisher Building和Cadillac Place,它们和城西雄伟的密西根中央车站一样,是这座城市的象征。很多已经空置的大楼内部依旧富丽堂皇——其实您假如注意观看讲述底特律说唱爱好者人生的电影《八里大道》,便会注意到某些已经变成停车场的大堂其实富丽堂皇,穹顶上还绘有壁画。假如您稍作搜索,便会发现这座破败不堪著名的城市一直被出版着一本又一本大画册,一个又一个摄影师和摄制队伍非法偷闯私人领地,只为了拍摄一座大城市昔日的荣耀。
这些空间当然会被底特律的音乐所。去年,Juan Atkins和生活在荷兰的底特律黑人Orlando Voorn合作发行了Mind Merge。这张唱片的封面是一处已经废弃的厂房内景,不用猜,必然是底特律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但其中的音乐将它复活了,或者说,叙述了它的前世,或者来生。声音先是打出地基,竖起一根根巨大的柱子,然后伸展出复杂的构架,贴上闪亮的玻璃。一切都非常精确,你知道它不是一支建筑队,而是几个机械手。这座建筑自己本身就是一台机器,向天空生长,成为一座通天塔。大家都是说Mind Merge是old school Detroit,我非常同意。比起节目开始Borderland的单纯音响,它是更标准的底特律techno教科书,呈现着这种音乐的各种经典元素和编配,并将它做到了气宇轩昂的极致。临近结尾时,你能听见类似于弦乐齐奏的高潮。庆祝人和机器能达到的和谐。Rivera和Sheeler描绘的殿堂,拥有了属于它们的声响。
我去过很多城市的唱片店,包括那些经常被晒的网红商店,但很少买唱片,因为趣味越来越挑剔,而想买的差不多早已下手网购了,并不追求逛店体验和晒图,所以即便偶尔买个两三张,也只是为了纪念。 但2011年到底特律时的情况完全不同:因为买得太多,出店门后立刻满街寻找适合运输唱片的箱子,不幸的是音乐节期间是周末连着全国假日,店都都关门,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把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掏了出来,装进塑料袋用手提着上的飞机。我说这件事,是为了说明虽然底特律是座萧条的内陆城市,居民却拥有极高的音乐趣味。与此互为因果的是,底特律在整个二十世纪中一直为世界贡献各种音乐。到了七八十年代,才会有Mojo在电台上介绍Kraftwerk,Bellville的年轻黑人们才会凑到一起听YMO。而在techno诞生之后,这片土地显然成了世界上杰出电子音乐人密度最高的区域。我当时购买的唱片里包括过去二十年间很多欧洲小型厂牌的罕见经典和最新出品,这些东西即便在蒙特利尔和斯德哥尔摩专营电音的唱片店里都找不着,您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惊讶。由此也可以证实,底特律的居民并不是坐在自己的音乐遗产上固步自封的人,世界聆听底特律的同时,底特律也在聆听世界,只不过它从来不为潮流所动,之创造属于自己的声音。我还记得搬家到此后的第一场演出,是到底特律河畔观看底特律交响乐团和Derrick May合作techno交响乐,现场外的各种音乐广告一字排开,很多大妈穿着Underground Resistance的Tee——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这种Tee在海外是DJ和高端乐迷的为表现趣味而穿的宝贝,而底特律的老百姓们穿着它来参加交响乐演出。
如今我回想当初在底特律逛唱片店的经历,真希望能在那儿多呆一会儿,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只要上班随便在网上听两首曲子,就能发现一个被错过了的底特律小厂牌。比如UR的子厂牌Happy Records,在九十年代初只运作了短短的三年,但出产了很多经典。在Don’t You Want It (Extended)这首作品中,我们首先听到的是UR典型的未来主义的合成器音乐,Mike Banks描绘了是铺设了世界上第一段混凝土高速公路的城市。但是到了一半,突然出现了女主角+钢琴。这种结合听起来几乎是简单粗暴的,把音乐和人声直接叠加就完了,几乎就是卡拉OK,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因为它们是同根的声音,都来自同一座城市。这首作品的音乐和歌唱,就象是经度和纬度一样定义了它诞生的位置。
我还是要再次提到Motown。任何路过底特律的流行音乐爱好者想必都希望能去Motown博物馆朝圣。这两座被称为Hitsville的建筑从外观上看和周围的民居没什么区别,但我每次走进室内那间略显简陋的录音室时都会感到脊背发凉,因为这曾是Marvin Gaye和Funk Brothers录制What’s Going On的地方。关于这座录音室的丰功伟绩,红房一定已经记了一大本笔记并且能够更深情并茂地介绍,而录音室本身也出现在包括去年底特律骚乱五十周年时上映的《底特律》在内的很多电影中,我想感叹的是,从Motown开始,底特律就成为了一座歌唱的城市:除了Diana Ross、Madonna和Aaliyah,还有刚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Davina。在这张唱片上,印着这样一段话:
“Here in Detroit it is very difficult to fill the void left when Motown headed for sunny California. Multitudes of talented musicians, singers, writers, vocalists and other people associated with the music industry were abandoned. Their hopes and dreams were left to die also. We here at Happy Records are determined to keep those dreams alive on our productions from Detroit because without hope none of us have anything. We will be featuring various artists on our productions from Detroit. We hope you can hear the emotion in our records because this is not a hobby for us it is our destiny. Thank you for buying Happy Records.”
在底特律,Motown迁往阳光灿烂的加州之后留下的空虚是很难填补的。大批有天赋的乐手、歌手、创作者、声乐家和其他音乐产业人士都被抛弃了。他们的的希望和梦想也被留给灭亡。快乐唱片公司的我们致力于用我们在底特律的出品延续那些梦想,因为没有希望,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将会在我们的底特律出品中推荐多位艺人。我们希望您能够在我们的唱片中听到情感,因为这不是我们的业余爱好,而是我们的命运。感谢您购买快乐唱片。
这段话是Motown撤离底特律二十年之后写的。在八十年代末,在Lionel Richie的磁带上第一次看到Motown的商标,并且已经知道Michael Jackson来自Motown。在整个八十年代中,合写《我们是世界》的这两位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流行音乐巨星,也帮我建立了对美国最初的好感。
下面这首作品与其说是作品,不如说是现场录音。一个黑人向另一个黑人讲述底特律音乐的黄金时代——比如,花两块钱就能在Fox剧院把Motown巨星们看个遍。这首作品来自Theo Parrish2009年发行的唱片Somethin‘ about Detroit。它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了当年的底特律。虽然只是回忆,但那样的辉煌必然会泽被后世——在这样一个环境长大的人,总会想要走上音乐之路,延续自己受到的影响,并且对音乐有着极高的要求。这个城市就建立了这样一种传统,所以在辉煌消失之后才出生的Parrish,虽然可能底特律电子音乐历史中排到了第三波或者第四波,但依然可以在所有作品中表现深厚的黑人音乐传统,以至于录这么一首直接诉说家史的作品,不会有人觉得突兀。
Simply Soul是九十年代初只存在过几年的另一家底特律小厂牌。在下面这首Donnie Mark的Stand Up For The Soul中,我们听到的是底特律新老音乐的另一种混合形态,如果Motown留在了底特律并且一直活到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时代,它发行的唱片想必就师这样的。您最先听到的是经典house音乐外加标志性钢琴演奏。但随即便会发现它就像是Michael Jackson的歌曲跳针了。我一度怀疑其中Can you feel it的歌声是否来自The Jackson 5,毕竟,House音乐的金曲,Mr;pk. Fingers的Can you feel it也采样了他们。我发邮件去问了制作人Terrence Parker,他说其中的人声都是Donnie Mark的。这是那种高度重复的音乐,但我上班时常常反复收听它,并且思考,为什么这样的重复会让我陶醉?因为这些紧凑的拼贴以最简单的方式达到了一种和谐。而这些极其简短的人声依然是歌词,作为关切的询问和召唤,它们不需要更多空间,并且在重复中不断强化着自己的意义——依稀包含着黑人福音音乐那种热诚的call and response。这就是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魔力。黑人音乐的律动和机器节奏合体了。加纳裔英国音乐理论家Kodwo Eshun并不认为电子音乐标志着funk和soul的死亡。他说:”机器并不会把你和你的情感拉开距离。事实上正好相反。音响机器让你能够更加强烈地去感受,拥有二十世纪空前广阔的情感谱系。“ 我非常同意他的观点。二十世纪后期电子音乐和turntable这类机器的使用,不仅帮助黑人建立了一系列新的音乐语汇,而且让人类拥有了更自由的情感表达方式。
Parrish作品中的两个黑人还谈到,当时的巨星们都住得特别近。遗憾的是,他们的故居大都不复存在,底特律音乐历史的地标几乎没有什么幸存。不过这不影响它音乐圣地的身份。去年秋天,我在电台上听到一条新闻,说的是好几百英国歌迷专程到底特律参加一个以北方灵歌为主题的音乐节。朝圣这件事我当然也会干。搬家到此之后,每天上班路上望着路标写着前方是芝加哥,我明白,在某个周末,我将会去访问又一片圣地。我上下班的I94连接了芝加哥和底特律,它曾经运送了无数昔日的布鲁斯和爵士巨星,也运送了如今已成巨星的电子艺人,比如开着蓝色敞篷宝马的Derrick May。当年,底特律音乐人频繁地沿这条路去芝加哥聆听house音乐。可以说,这段路成就了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到了感恩节,多了几天假,我在底特律西郊登上火车,沿黑人大移民和黑人音乐传播的道路向时间深处逆行,前往芝加哥,转车沿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路过孟菲斯,抵达新奥尔良,在短短几天内经过另外三座美国音乐之都。这段旅程和我在1999年抵达美国的第一段行程几乎重合,只不过我当时的终点是密西西比乡下的十字路口,并且最终把它写进小说向美国音乐传统致敬。在过去半个世纪里,来这些城市朝圣的不光包括从滚石到U2的一代代英国乐队,也包括了Jim Jarmusch镜头中的日本小乐迷们。不过,因为时间有限,我只是路过了它们,在新奥尔良租了车,直奔真正的终点,NASA的Mission Control。它和旅行的起点底特律一样,是二十世纪技术美国的Americana,和这条路上的音乐故事一起,向我的世界里滴注着一种新的乡愁。
在那次旅程中,我真正朝圣的举动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芝加哥下火车后立刻走出Union Station,往西穿过了几条大街,到达了Warehouse的旧址,在我的小说中,我把有一家俱乐部取名叫“仓库”,正是向它表示敬意。我对着那幢平凡的建筑物拍了好多照片,引起路人侧目。那条街已经被命名为Frankie Knuckles Way并在路牌上加注“House音乐教父”。关于这个地点和这个人,我在那期漫长的house音乐节目开始已经提过。
芝加哥的The Warehouse旧址和路牌
我其实并不常听早期的芝加哥house音乐,因为我的生活和过于热闹的音乐并不兼容。但deep house依然是让我愉悦的音乐之一。这很可能是因为它融合了更多funk、soul和jazz。许多deep house很难与体现这类音乐影响的detroit techno区分,它们有时被统称为deep music,而这种deepness是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灵魂所在。底特律的deep很可能描述的是宇宙深处的深邃,就像我以前播放过的Delano Smith的作品,而芝加哥的deep则带有更多人气的温暖,更接近house音乐的祖先disco,但它同时又是立体的,通透的。2014年,荷兰厂牌Rush Hour发行了Vincent Floyd的合集Moonlight Fantasy,收录了他在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未发行的作品。估计很多听众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芝加哥音乐人,然后又一次被这座城市的乐感所折服。谁会注意并介意这样的音乐来自二十年前? 它已经超越了时间。
在我的唱片架上出现最多次的芝加哥house艺人应该是Ron Trent,大概三十多张。去年,Rush Hour为Ron Trent制作的Prescription: Word, Sound & Power,堪称年度合集。但我想给您播放的是前两年,他与分别来自加州奥克兰和纽约的两位黑人,Aybee和Jerome Sydenham的合作。下面这首曲子是techno化的、气势凌厉的house,和三十年前的house已经有了很大区别。选这首歌,是因为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虽然我对另外两位的风格完全不了解,但却能自信地辨认其中Ron Trent的标志性声音。看来,三十多张唱片已经能够训练我的神经网络。
芝加哥和底特律成就的音乐氛围和地理位置有很大关系。在二十世纪初的美国第一次黑人大迁徙中,黑人们离开南方种植园,到北方大型工业城市打工,非裔城市人口的剧增铺就了音乐的温床。大迁徙分为三路:来自南北卡罗来纳和乔治亚州的东路自然前往东北部的华盛顿特区、费城和纽约,来自路易斯安那、阿肯色和得克萨斯的西路前往圣路易斯、明尼阿波利斯或是加州,而来自密西西比、阿拉巴马和田纳西州的中路则路过孟菲斯,前往芝加哥和底特律。这中路人数不仅众多,而且自来以密西西比三角洲为中心的美国黑人音乐摇篮。Muddy Waters和John Lee Hooker便是这样带着他们的音乐才华到达了芝加哥和底特律,进入巨大的市场,被现代唱片工业包装。而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第二次黑人大迁徙的时代,又有James Jamerson这样的南方黑人青年随家从北卡到达底特律,与其他从中路抵达的又一代青年汇合,加入一批底特律土著,成为了Funk Brothers。
长期以来,美国中西部城市在东西海岸眼中是冒着土气的。但芝加哥和底特律有着各自的独特氛围。作为一个五脏俱全的巨型城市,芝加哥一直拥有非常活跃的娱乐产业。今天在万人体育场公开烧毁disco唱片,明天就会发明house音乐。即便是黑人和同性恋这样的弱势人群,也有自己的市场,所以出现了我敬仰的俱乐部,它们是芝加哥house音乐历史的正堂。底特律萧瑟得多,但有寂静中的技术氛围,给音乐家冥想和创意的空间,而相比之下,过于国际化的竞争激烈鼓励营销的城市往往不会留下太多音乐遗产,因为没有沉淀的环境。底特律techno历史中重要的一点,是它并非起源于夜店。底特律techno是芝加哥house音乐的低温萃取版,是在家里提炼出来的。至今,在底特律downtown经济复苏的情况下也并没有出现更多夜店风景,更不要说在八十年代已经连续走了十多年下坡路的时候。当时,techno的缔造者们都窝在家里听唱片、摆弄设备,偶尔参加散落在社区的小规模party,还有,也许是更重要的——听有品位的电台DJ——Prince去世第二天,我上班路上听到底特律的音乐台播出了当年传奇DJ the Electrifying Mojo访谈他的的片段。Carl Craig曾经说Prince是Kraftwerk之外对自己影响第二大的人物。这就是电台DJ的意义。这一切填补着Motown撤走之后留下的空白,让新音乐得以萌芽。
芝加哥与底特律的互动成就了我所说的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之所以起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它并不只存在于这两座城市,而是生活在以两座城市为中心的中西部,特别是它们之间的整个密西根。在过去三十多年间,这片地区一直是电子音乐的沃土。我家东边十里地那个我加过油买过汉堡的平淡无奇的Belleville小镇,是Atkins、May和Saunderson桃源三结义之处。家北边两里地那个我经常购买大萝卜和国产藕的中国超市,再往北一条街的Washetenaw社区学院是Atkins和Davis在音乐课上相识并创建Cybotron的地方。在七五年左右,Davis就已经彻底离开了底特律城区,在这片地区居住下来。也就是说,Techno City几乎是在我家隔壁某间屋子里孕育的,而Davis至今仍然隐居在我附近,甚至可能和我住同一片公寓。他一生不愿意有一丁点商业化,甚至不愿抛头露面,所以能活下来全靠老兵福利。在家西边,美国二十世纪历史中著名的左翼政治中心Ann Arbor是我打工的地方,也曾是Electrifying Mojo开始播音的地方和Jeff Mills经常打碟的地方,Echospace的若干作品也在此录制。
作为全美居民教育程度最高的城市,密西根重要的文化中心,Ann Arbor出现有一定规模的唱片公司并不奇怪。即便是唱片工业已经开始成为夕阳产业的二十一世纪初。Ghostly International就是一家听众们想必都不陌生的厂牌。它的创始人Sam是底特律西北郊富人区长大的白人小孩,在密大接受了高等教育,不过,他希望做的厂牌是Mo Wax式的。他签下的艺人基本上没有黑人,有本地媒体说它的主要顾客是白人大学生,这个说法也没问题,总之,这家公司并没有什么底特律气质(这在商业上应该是一种聪明),音乐风格上既不主打底特律音乐也不拿它当标签,我甚至敢说,您们中可能有一部分在听到这期节目之后才意识到这家公司原来是位于密西根州的底特律远郊,而不是纽约、旧金山、波特兰或者奥斯丁,因为它的气质上更像是来自那些城市。
但是,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对这样一家唱片公司的影响当然存在,只是更深沉罢了。老板本人从小在如此丰厚的音乐环境中长大,导致他高中就当起了DJ,想办唱片公司顺理成章。而他旗下的艺人有一部分自然是密西根土著。学习红房说句煽情的话:他们的音乐中洋溢着对故乡的深情。比如,Shigeto,一位在Ann Arbor生长的日裔音乐家,音乐便集合了底特律过去数十年间贡献给世界的元素:funk,soul,jazz,hip-hop。下面这首叫做Detroit Part 1的曲子,顾名思义,描述了这座城市留给他的印象。就像多年前DJ Shadow的早期音乐伴随了美国城市给我的最初印象。Shigeto并不算是turntablism,这首曲子也并不给人们以特别嘻哈的感觉。我经常起床后听着它打字,想象脑后墙外地平线上凌晨三点的底特律。在最初的一分多钟里,你从另一个时空被空投底特律黑暗的街道,在暗淡中感受着它的沉重的心跳,在陌生的街道感受到冷峻和不安,听到此起彼伏的警车警笛,但当你进入另一个街区,突破某个心理屏障,你感到的是安宁和温柔。在冷清的街道深处中依然有着住家,居民们在此出生成长,坦然面对命运,因此也会拥有睡眠,而音乐作为这座城市的灵魂,一直都在它的街道上游荡。
Laurel Halo是中西部土产的另一范例。双亲都在底特律汽车产业工作,父亲还搞过乐队,她小时候练的是钢琴,直到中学参加底特律电子音乐节,被Atkins的Model 500所震惊。她在密西根大学电台当DJ播放音乐,后来去纽约闯荡,最终移居柏林,是一条典型的国际化之路。媒体在介绍她时总会特别提及她来自Ann Arbor,她也一次次证实自己受到了中西部电子音乐的影响。她在欧洲确实比在家乡更有名气,作品曾是WIRE杂志的年度专辑。对于一位混艺术圈的白人女性来说,说自己在Midwest出生长大并不能加分,但假如你是搞电子音乐的,就不一样了。在下面的音乐中,您能听到中西部的土气,也能感受到创作者在此基础上的创新,并且能明白她为何会被Honest Jons、Hyperdub这样的唱片公司接纳。
Ghostly International旗下的年轻人们显然都不愿意再做拥有固定house或者techno格式的音乐,比如Logan Takahashi。他应该也算中西部土著,曾经念书的俄亥俄州的Oberlin College在我东南方一百多里处。他和同学组建的乐队Teengirl Fantasy曾在R&S和Planet Mu这样的欧洲著名厂牌发行唱片,音乐应该也是非常国际化了。但他们都坦承自己是听着house和techno长大的,而且并不介意用‘听起来像是底特律techno’描述自己的音乐。下面的这首曲子并没有明确的中西部电子音乐节奏,但音乐素材听起来像是来自Mind Merge这样的作品,只是剪裁灵活得多。假如不注明的话,您可能会以为它是来自欧洲的”聪明舞曲“。
密西根的一个外号是“手套州”。下密西根位于大湖区中央,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但我搬来之后并没有去大湖边张望,因为我特意住在了一个池塘边,而每天上班穿过的晨雾都在提醒我水的接近。John Beltran在他的音乐中为我们描述了密西根更精致的水声。作为一位年纪比上面几位都大一轮的密西根土著,Beltran在九十年代中期就以惊为天人的一张Ten Days of Blue解释了所谓“聪明舞曲”早已生活在美国中西部。他说他对夜店和喧闹的音响感到厌倦,他最喜欢的乐趣是夏天去密西根的某个湖畔。下面这首曲子Wet With Rain是他在2017年的新作。它的前半部当然是在描述雨,从两分半处开始,镜头缓缓抬升,带我们飞跃雨中的湖面,在四分多钟的时候,抵达了一条注入湖水的溪流。
在离开密西根的前两天,我给Echospace发去邮件要求更改所有订单的地址,顺便告诉他们,在密西根生活的两年多帮我理解了云和水是他们音乐的灵魂。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搬来之后每天开车穿过树林上班,贪婪地扫视变幻的白云和树影。虽然因为上班需要而不能直接住到湖边,但至少阳台对着一个池塘,和孙女每天注视水面,心情完美。也是在那个夏天,Stephen Hitchell在接受邮购订单时发现我的地址从麻省变成了密西根,特地发来贺电,说我家附近的一些大小镇子都住着他的亲戚,没准有一天咱们能撞见彼此。这个几率其实不小,因为CV313至少有一张现场是在Ann Arbor录制的。这次又要求改地址之后,Echospace的老板娘回信说很遗憾我在密西根的这几年他们没有演出。但其实我并没有期望他们的现场,因为他们的音乐本身就是现场——比如,Variant某张专辑的介绍中说这是来自密西根针叶林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种音乐不仅包括aegnkl所说的大地的脉动,宇宙的呼吸,也包括了树林的细语。根据Echospace包裹上手写的发件人地址,这家号称底特律厂牌的总部其实位于密西根湖东岸小镇South Haven镇外密集的树林中,离底特律足有三个多小时,离西边湖对岸的芝加哥只有一个小时。今年初春大雪消融导致我家阳台外的池塘变成湖泊,而Echospace总部林中小屋也因为融雪屋漏,导致订单被拖得更久。Echospace的另一位创始人Rod Modell也不住底特律。他生活在两个地方:荷兰阿姆斯特丹,和他出生长大的休伦港。后者是个小镇,位于底特律东北方一小时车程处的休伦湖南端。也就是说,两位创始人虽然分居在密歇根半岛东岸和西岸,但都住在水边。
Modell去年以Deepchord为名发行的新专辑Auratone就是在巴塞罗那和休伦港录制的,专辑封面的灯塔便是休伦港的地标。对Modell来说,它自然是家乡的标志,但也可能代表着水和远航。和Echospace最近几年高度氛围化的一系列出品相比,Auratone回归了它早年的流畅。在去年的整个冬天,我车里只有这一张CD。我每天上下班听的其实都是新闻,只有觉得新闻无聊之后才偶尔听听CD,而上下班的路十五分钟内肯定跑完,所以对这张专辑的感觉一直未能建立起来。直到开始计划搬家,去底特律西北郊富庶小镇Novi的一个家具店去把两套书架退掉,路上来回要一个小时,这才听到下面这首曲子。当时,我正好经过大河路和八里大道——直通底特律心脏的Grand River Avenue是见证了这座城市发展的重要标尺,而更著名的Eight Mile Road则作为贫富和种族的界线,暗示着底特律历史中最强大无情的力量。不过,当时听到的这首曲子显然没有这么沉重,它甚至没有典型的底特律techno那么庄严。它洋溢着一种非常流畅的欢乐。在掘火当年对Echospace两位创始人的采访中,Modell提到,对他来说,音乐的主要目的是逃避主义,而这些声音元素将听者运送到另一个境界。Modell和Hitchell在地理上已经逃脱了底特律,而他们的作品都运用不同程度的田野录音实现着声音上的逃脱。但是,逃避主义本身,其实一直是底特律电子音乐的内核,从Cybotron在Techno City歌词中体现的悲情,到Drexciya为黑奴后代构建的完整水下国度,都是如此,只不多这两者继承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黑人思想传统,可以上溯到底特律土著Stevie Wonder移居土星的心愿,Sun Ra和P-Funk的非洲未来主义。Deepchord的音乐没有这些沉重的枷锁,它是在水中畅游的techno,是汽车城在底特律河中模糊的倒影。
三年前搬完家,很多箱子都没有时间拆,所以在头一个月里只能听CD机中忘记拿出来的一张碟。这张碟的第一首曲子因此成为那个夏天听得最多的音乐,记录了当时的生活气氛。和大城市地铁终点站旁边的公寓楼相比,新居异常宁静,窗外空阔,只有池水倒映着夏末的天空。这首曲子显然加强了这种感觉。它与我的生活发生了共振。或者,用黑人音乐语汇来说,它含有一种我寻找的vibe。 它像是我听过的James Stinson的曲子,只是将钢琴声融化在了碧空中。我猜想底特律后院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与此同时,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和那座城市空前接近。当这些感觉交汇,我觉得这位音乐人显然应该是个底特律人,但事实上,这是一个化名FP Oner的纽约黑人Fred Peterkin。从这首曲子开始,我挑选的音乐人在地理上不再属于美国中西部,但他们对于声音的运用,依然属于中西部电子音乐的传统。
我是如何在音乐中抵达底特律的?我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是从欧洲电子音乐追寻根源来到这座城市,也不是从funk、soul和disco一路自然走来的。对美国中西部音乐的接受是在我开始寻找一种代表美国城市的声音之后。它代表它们的历史,代表它们的景观,代表它们的灵魂。它应该是抽象的,但又能提供画面感,甚至可以叙事。在下面这首八分钟的曲子里,我们感受到了Levon Vincent的叙事愿望。Vincent是个纽约DJ,但这首曲子依然属于中西部电子音乐传统,它粗糙的现场感甚至让我让我想起某些特定的底特律艺人,比如以前在节目中播放过的The Rotating Assembly。不过,创作者在其中安排了各种精细的音效,配合行进的节奏和时隐时现的一段主旋律,构成了一个神秘但确凿的叙事空间。创作者提供的曲名并不能打扰我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想象,而它早已不属于舞曲音乐。
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在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传播中不断演化着,并且被带上了区域风格。比如说,在下面这首deep house作品中,我能听到更多是来自西海岸而不是芝加哥的气息。它选自一位化名Grant的洛杉矶艺人于2016年发行的唱片Cranks。这是一张非常优秀的专辑,以至于我很长时间拿不定主意究竟选哪首曲子。它的开始曲采样了英国音乐人Goldie的声音,大致说的是舞曲音乐不是关于跳舞的,它也是关于心灵的。这让我想起了同为西海岸音乐人的DJ Shadow的那张杰作。这位神秘的新人显然是具有音乐理想的,从整张唱片听来,他的理想似乎是要将house音乐发扬光大。据说他有一张唱片是对芝加哥deep house创始人Larry Heard致敬,这大致说明了他的爱好。但是,就以下面这首曲子来说,它确实听起来不像是来自芝加哥而是西海岸,因为它有一种中西部电子音乐所没有的怡然和闲散,更像是来自一个更温暖更自由的海滨城市,接收了锐舞文化的影响。当然,我的这些感觉缺乏任何理论支持,只是基于听觉和美国文化地理积累的判断。不过,每当曲子过半,由如今已经属于古老电音的breakbeat引领着四四拍house之声占据我的听觉,我总是感慨,属于最古老电音的house音乐假如能有这样的音乐人继续传承,那肯定永远不会过时,也永远不会单调。在deep house作为最友好的舞曲型电子音乐被挂羊头卖狗肉的各种合集贩卖的时代,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依然在这样异常干净的作品中流动着。它是如此的干净,以至于我听着那最简单的节拍,总会开始琢磨那个传说:house音乐之所以选择了这个速度,是因为它大致两倍于人类理想心率,与胎儿心率相仿。
在上面这张唱片的官方文案中,不仅确实提到它拥有西海岸house音乐的独特气息,还说它是对九十年代英国house音乐的一曲颂歌。那么,下面我们来听一下九十年代英国house音乐。在节目的第三部分,我们将会离开美国,在世界其他角落快速寻找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回响。比如,在1997年的英国,您当然可以听到house的节奏,而且发现它比2016年的洛杉矶出品更接近纯粹的中西部deep house。这说明和时间相比,空间距离其实算不了什么,在喷气机时代,唱片和音乐与人只要是几个小时就能在地球另一面落地,发出声音。Fresh and Low是九十年代后期活跃的英国deep house组合,网络上关于他们的信息极其稀缺,我只能大致判断他们是苏格兰格拉斯哥的三个白人,曾经也在芝加哥的唱片公司发行过唱片。在我听来,这首作品已经非常接近大湖区黑人们的水平,说明风格和种族之间不存在捆绑关系。可能是因为时间和地点构成的暗示,这首New Life前半部分听来依稀带有trance音乐的特征,但稳重的配器和转调让我开始相信它追寻着中西部的传统。最后一两分钟时,爵士风格的华彩彻底泄露了它的基因。
在最近两年被再版的老唱片中,最神秘的要算是柏林厂牌Mojuba子厂牌a.r.t.less去年为Sounders Department发行的一张合集,收录了这支神秘组合在九十年代后期底特律techno风格的作品。这家厂牌出品的音乐人大多是欧洲的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拥趸,但偶尔也有美国人出现。我又一次根据极其稀少的信息研判这可能是两个萨克森-安哈尔特州的德国人。从曲名Motown Dub来看,其中的声音是在向Motown致敬。而像一种音乐传统致敬的方式自然是采样它的声音。在这期节目中,这是又一首音乐结构高度重复但我又不会厌倦的曲子。美国黑人音乐的律动,在这里被高度抽象化了,就象是那种风靡一时的三维立体画,充满重复的pattern,但盯着它看久了就能看出形体。按百度百科的说法,这种画是利用重叠图案之间的差异来产生立体感。而正是重复段落的微妙差异,让我能够听下去并且想象自己确实置身于Fox剧院的声光律动之中。这两个德国人对这种音响的构造很像是他们同时代的另外两个德国人,也就是aegnkl在节目中介绍过的Basic Channel。他们很可能曾在九十年代结伴从柏林前往底特律购买唱片,然后作为旅游者参拜了Motown Hitsville。
相比之下,想要了解新一代的音乐人所身处的传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比如我过去在节目中介绍过的德国音乐人Sven Weisemann,就以热爱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著称。他以本名发行的作品已经很出色,但化名的作品在我听来要更高一筹。按他本人的说法,每个化名都代表了一个不同的“声音宇宙”。比如,以Desolate为名出版的作品要更氛围化一些,更接近他希望老了之后改行去创作的电影配乐。从2012年开始,他的另一个化名Jouem以差不多每一两年一张的速度发行了一系列EP,每一张都值得拥有。根据风格统一的封面设计来看,这一系列所描述的应该是一个科幻世界。作为一个擅长各种真乐器的电子音乐人,他的音响设计带有管弦乐队的气质,并且至少有一部是自己演奏的。在底特律艺人中,他特别喜欢的是Theo Parrish,因为受过爵士乐训练的后者也喜欢使用大量真乐器。Parrish音乐速度的缓慢也是他特别提到的一点。Jouem的一大特点也是缓慢的速度,Weisemann用它来表达他所说的“更深的向前的能量”。
在音乐个性更独立的北欧,美国中西部音乐的影响依然存在,只不过表达方式可能完全不同。芬兰的Morphology在facebook页面上将底特律techno和electro排在他们所受影响的头两位。可能是高纬度居民的个性使然,他们的音乐吸收了底特律宏大和冷峻的那一面,但依然不失底特律原生的精巧,这两点在我的选曲中都能得到体现。Tomas Svensson是一位移居柏林的瑞典音乐人,他发行的有限作品都体现了不同程度的底特律影响,但我的选曲却是一个例外,音乐的主干是由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节奏和音色构成的,带着funk音乐的气息,但却被几乎是夸张地放慢了速度,挂上了旋律,构成了典型的北欧流行音乐。
在2016年底特律电子音乐节期间,我虽然每天只去看一个艺人,但三天中在家和底特律心脏之间来往了六次。多年前去听演出的路上总要预习当晚可能听到的音乐的录音室版本,这个习惯如今早已没有了。所有CD依旧封在箱子里,新买的音乐大都是黑胶,而开车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广播,偶尔拆开一张新买的CD拿到车里,一听就是几个月。在开车来往于底特律的初夏的那些夜晚,我听的是意大利艺人Shaded Explorer在加拿大厂牌Silent Season发行的新专辑。这样的音乐和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有一定距离,但足够长的旅程让我终于听到了碟上倒数第二首曲子。它和其他曲子完全不同,就像是突然开启的一条隧道,将我带回底特律。似乎是要进一步强调这座苍凉的城市确实是它,在两分多钟的时候,酝酿了很久的酸性音色彻底冒了出来。我回家之后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Inner Treasures,一个带有底特律电子音乐人喜欢的那种直接但又抽象的描述一种精神境界的名字。我后来试图去寻找这位低调的意大利艺人和底特律的联系,但没有找到过任何线索。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那就是创作者本人在偷偷向底特律致敬,或是电子音乐的古老基因在某个这个时刻显现了出来,就像咕噜脑门上和胸前的几缕白毛让我猜测她的家谱中有白猫一样。当然,偶尔我也会考虑自己对音乐风格的判断。虽然我也曾经读过几本关于电子音乐的书,试图通过更正式的知识体系去了解它,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最近十年以来,我的判断体系全部基于纯听觉的训练,也就是听了作品之后,查一下音乐人来自何方,多大年纪,什么族裔,阅读唱片店网站上对唱片的简介和分类,或是看一眼Discogs的分类,根据这些信息给声音贴个小标签,存进自己的记忆中。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在上班时研究基于人工神经网络的图像识别,突然意识到我听音乐的漫长过程其实是在训练自己的神经网络。而有一天,我在盲听新音乐的时候从脑子里蹦出地名或者风格分类,那就是训练好的神经网络来进行音频识别的应用。我对自己脑子里训练了很多年的网络还是很自信的,所以当我听到这首曲子,意识中如此清晰地浮现底特律三字时,我断定,这确实是底特律在意大利的显灵。
去年我花了些时间去使用深度学习进行图像分析,上班一边建立人工神经网络的分析流程,一边听着这些音乐,脑子里想着的是如何用这种技术去分析音乐。和我工作相关的图像分析有两个层次,一是分类,一是分割。相应的,是给音乐分类,和在音乐中找出直接支持这种分类的那些声音。前者应该是音乐爱好者的日常,而且与唱片店、乐评和音乐数据库的体系是兼容的,而一个在任何领域听了千八百张唱片以上的音乐爱好者,大概就已拥有一个被训练得不错的神经网络,可以去辨别音乐风格。而后者相对来说就很难精确定义了,我们可以指认一些节奏和音色之类的简单元素,但存储在我们网络中的更多信息是微妙的、难以描述的。下面我们听到的这首638,选自日本艺人松永康平化名为NHK koyxen于2012-13年在柏林实验电子厂牌PAN出版的三张名为《舞曲精选》的专辑之一。与我们听过的日裔俄亥俄居民Logan Takahashi的作品相比,它听起来确实更像是Autechre那样的欧洲实验电子音乐,但松永康平本人确实也像Autechre那样喜欢hip-hop,二十世纪中另外一种借助机器表达更强烈情感的音乐。在这首作品中,我听到的更多是B12的影子。换句话说,这首日本音乐将我通过英国转运回了底特律。松永康平也许永远也不会提起他受到任何底特律影响,很可能他确实以为如此,但无论他、我还是您,都生活在声音的历史长河之中,彼此心照不宣。
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影响在电子音乐世界里几乎无处不在,我只要一去网店试听唱片,必然要和它相遇。下面这首作品来自一位年轻的苏黎士DJ Look Like,他是哥伦比亚裔人士,在瑞士的法语区长大,我发现这个人是通过发行这张唱片的Mistress Recordings。这家厂牌的老板DVS1是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颇有资历的DJ,其实也算得上是美国中西部电子乐势力之一,不过他和柏林的俱乐部关系密切,在Resident Advisor上拥有超过一万追随者,所以我没有介绍他。不过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有些印象,大意是在纽约这样的地方,你会发现你做的事同时也有很多人在做,但在明尼阿波利斯这样偏远的地方,你毫无压力,可以吸收自己的一切影响,做出自己的东西。这句话和我之前提到的美国中西部的孤独能够给人更多的艺术自由度其实是一个意思。不过,这位更年轻的Look Like显然更致力用音乐去接近他喜欢的经典。我第一次听到这首You Dub就感觉它完全就是向Techno City致敬,虽然有点粗糙,但非常准确地捕捉了Techno音乐诞生之初在Cybotron时期所流露出的苍凉。听着它,我再次相信音乐是人类最经典的传送门,能将世界另一个角落的人瞬间带到另一座城市。而且比绘画和摄影要更高一级,因为它依赖的不再是具象,而是一系列声音密码,需要技巧去编码,需要经验去解码。
我去年购买的根植于美国传统的欧洲电子音乐当然也包括了经典的再版。假如只能选择一张推荐,那肯定就是德国人Jan Jelinek最重要的作品Loop Finding Jazz。这张唱片发行于2001年,正是欧洲Click n Cuts运动的巅峰期。那场运动可能是电子音乐版图中离美国中西部风格或者说黑人音乐风格最远的几个点之一,虽然有一部分能和hip-hop、breakbeat相关,但大体上基于白人对声音的理解和操作。而Jelinek本人的简历是另一种开头:他最先是一个dub、funk,soul和jazz唱片的收藏者,在发现house音乐之后走上了创作的道路,擅长将Motown老唱片的声音翻译为抽象的、简化的电子音乐。这张唱片著名的特点,如其名字,就是很多音响都采自老唱片。在下面这首曲子中,我们听到的首先是glitch风格的一些音响,但它一直都似乎在孕育着什么,或者说在它那种破碎的声音之后好像在隐藏着什么。四十八秒时,它突然显现美国中西部电子音乐的构架,开始自我计时。一分四十八秒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球体般的音效第一次弹跳着冒了个头,然后在两分五十秒时彻底登上了舞台。这是一个从抽象走向具像的过程,接下来的几次转调让你明白原来自己听的是一首歌曲。这首歌曲充满了太空氛围,但又似乎是对微观世界的描述,放大的遥远过去留下的细微颗粒。但即便是最小的在放大镜中也模糊不清的声音,也依然录了一个往昔的空间,就像一粒沙子和一个海螺记录了一片海洋。而它是超越时间的,一种根植于传统但又超越了传统的优秀的声音艺术。最后,我发现这是一首被白人解构之后重构的deep house。在离开美国中西部之后,这样带着宁静和暖意的作品能够带我梦回那些为世界奉献了音乐之后独自在水边沉默的城市。
节目中提到的音乐节和景点随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