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肥内
有一次,一位准备去参加一个研讨会的朋友,在高铁上有点焦虑地跟我通了一下微信语音。朋友说讲题大概是针对《春江水暖》(我还没看过的片)中的长镜头进行思考,尤其是与导演自比为“卷轴”的概念,思考长镜头的本体论。但是朋友不太肯定方向是否得宜。于是我给了一些建议,毕竟,为了写《在巴洛克与禅之间寻找电影的空缺》前,也对长镜头做过一些考察、思考,后来还有一篇延伸的文章《活的景框》作为研习的小结。给了几个思路之后,朋友豁然开朗,带了一句说“其实你懂的东西真的很多,但是大家却都以为你只懂小津,你应该多写点东西,写点小津以外的东西”(大意如此)。
不过,“只懂小津”在我感觉是一种恭维啊!然而,我却仍不敢说自己懂小津;比较敢坦然接受的是:国内研究《秋刀鱼之味》最不遗馀力的人……其实这样说也不好,毕竟在我不熟悉的地方,某个角落,可能有比我对这部片更认真、更执著的人。所以我自己应该修正为《秋刀鱼之味》狂热爱好者。但要是说到小津,我只能说,基于对《秋刀鱼之味》的热爱,连带也稍稍了解小津的其他作品,但却不能说很熟悉。倘若今天有机会要做一堂关于小津的讲座,大概我要讲的片,都得再看起码一遍才行。
就像,我今天在送完孩子去幼儿园回家的路上(路程大概步行六分钟),突然想起某次要讲座,举了《东京物语》一个片例,事实上,也是我经常讲的片例。这是二媳妇纪子没去车站接公婆,大家都已经回到大儿子幸一家后,大姑繁在抱怨说纪子竟没来车站接爸妈,大嫂文子也只是说有告知纪子,但不知为何她没来。随后,当幸一将父母安排在二楼后,下楼时,繁跟文子刚好在讨论晚餐要叫什么外卖,幸一说他没意见。就在这时候,听到开门的声音,她们知道是纪子来了,文子答应了一声之后,三个人往不同方向离开,一时之间,这个有通往二楼楼梯的走廊,撤空了。
原本我常讲的是纪子进屋后,听说公婆在楼上,就赶紧往楼上去打招呼的戏,因为在那里,我们能透过三人对话,看到小津很典型的分镜逻辑。但是,就在我备课重看这一片段时(其实每次讲课之前,就算早已熟烂的片段也还是起码会看一遍,然后讲课时再看一遍,所以这些教材片段真的都看得很熟了;不过偶尔还是会发现新东西),我突然被这个撤空给震撼到了。这里的撤空,有一种深远的意义。
即使从“现实”面来看,纪子似乎与她们都不亲近,这也是合理,毕竟,战争结束都八年了,纪子的丈夫昌二还没回来,因此大家基本都认定他已死亡。或许因此,纪子与婆家的来往就没那么频繁;加上公婆本来就住在遥远的尾道,所以如果不是公婆专程来东京,估计纪子也不会没事来幸一家晃。从“象征”含意来看,显然,纪子是与这三人不同,随后情节发展也看得出来,幸一跟繁基本上对待父母并不热络,但这似乎更表现为一种亲人的感觉;但是即使是文子,也不算积极,一切都听从丈夫、小姑的安排。只有纪子,是在大家都没有办法陪父母时,一通电话给她,就算再忙,她都答应请假陪公婆出游。也许,这更凸显出纪子作为一个外人的身分?然而,要是真的外人,其实更容易推诿,但纪子没有。
于是这个撤空,似乎还能有一种更为深远的韵味,空出了一个空间,一个空的空间,准备迎接纪子。而她,在上楼之前,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先是探头看往楼上,也许,在确认老人家是否在休息?或者,确认他们的位置,比如,如果她从楼下就能与老人家目光相接,那么她可能就需要在上楼前便行礼。总之,是尊敬、是礼貌,不论哪一点,纪子把长辈放在心上。并且,结合起她后来的对话,我们知道,她是去了车站,晚了,没碰到大家,也许,她刚才也在著急。以及,按后续的故事发展,她对于公婆(尤其婆婆)也有很深的感情(参考婆婆在她家住的那一晚)。因此,这个空间迎接的不只是纪子的到来、她停顿的动作,其实还在迎接一种看不见的情感。
不过,上述的感想,是之前就有了,也就是那次备课(如果没记错,是今年暑假去杭州讲课时)的发现。而我那时心想,实在不应该给《东京物语》如此低的评价,会不会杂揉了某种偏见,某种“大家都赞赏这部片,我偏不”的倔强。然而,今天步行回家想到的是,事实上,这个撤空,也许只是《麦秋》的一个空景的延伸?
《麦秋》的那个例子也是我常讲的,用来谈“错接”能产生的新义。在那里,是纪子与朋友绫子走在餐馆的走道,那是绫子家开的餐馆,而她们正蹑手蹑脚地要去看包厢中的一位男子,那位男子是之前绫子想介绍给纪子,如今纪子因为选择了隔壁的鳏夫(也是纪子哥哥的老同学)而拒绝了这位相亲对象,纪子事实上也不想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但在绫子的怂恿下,她们还是要去看。
正当她们缓缓前行,而摄影机慢慢后拉跟拍,突然,接了一个摄影机以同样速度往前进的空景。但,这里,时空已经改变,一下子来到了纪子哥哥家(她一直住在这里),这是哥哥家的走廊。这里的空景是因为其他人都在起居室,愁眉苦脸,因为大家对于纪子的决定不理解也不认同。
当然很难说清这个本来应该要接反打镜头却切到哥哥家,因此可以被看成是“错接”的手法产生了什么效果,实际上,可能也不用说清,但总是产生了特殊的意象。也许,“错开”正是这里的用意:纪子跟家人们在情感上也分歧了。
因此,想一想,或许《东京物语》那个镜头是《麦秋》这里的发展?这样说起来,好像又不用把《东京物语》看得太高?不过,按剧作序列来看,纪子登场、之前,大家讨论要叫什么外卖,讨价还价之间,好像是想叫更廉价的食物。这场讨论紧接了纪子登场,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有趣的隐喻?
总之,拉哩拉杂说了这么多,只不过想说明,其实,在我看来,“懂小津”是如此复杂的事,假如我真的懂小津,也只懂小津,难道不是一种恭维吗?真的要懂小津,其实要有多少累积呢?
这些累积还不只是对小津的熟悉,还有对于电影概念的认识,更多还有对电影史的研究。这自然也回到我学电影的初衷:因为看不懂《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所以想努力学电影来“看懂电影”。
如今,我的生活有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是被写影评给占据,而写影评的前提,当然是要能看懂电影。这意味著,我对电影与电影史也得保持不间断地探索。至今,可以说,应该有点成就了。而我也一点都没有藏私,透过各种机会(特别是讲座、讲课机会),来将我的学习心得分享给大家。
现在总算说到重点了:自2017年起,在杭州的纯真年代举办第一场讲座至今,两年内三场讲座,算是完成了一个小单元:唤起观众对电影材料的意识,继而分别从宏观和微观视角,观察电影与其他艺术的关系与异同。基于这类公开讲座不适合构思太过硬核的课程,如电影理论,所以从一个全面性来思考,就剩下电影史还没讲了。
因此,本月22日(周日)将于西湖旁的纯真年代,举办“不敢问卢米埃尔的,就来问肥内吧!”,一场关于我研习电影史的方法与心得分享的讲座。期待有兴趣的朋友们一同共襄盛举。
当然,依照惯例,为了鼓励互动,这回也准备了礼物,自制文集,袖珍系列第四号,《显影》,以飨听众朋友。数量有限,限量四本,届时也请踊跃发言。
报名详情:
两种套票可选
A:98元(含50元纯真年代书吧代金券) +三小时分量十足讲座
B:128元(含价值100元的晚餐精致套餐+咖啡,茶饮任选) +三小时分量十足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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