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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博 发表于06/20/2020, 归类于书评.

《否定辩证法》读后随想

 

文 | 夏博

耗时两个多月,读完了这本号称“天书”的《否定辩证法》,略感意外的是,它并不比我之前接触过的阿多诺著作更难读。也许读哲学就是如此,当你熟悉了一位哲学家惯常的表达方式和行文特点,对他的运思和论证模式都有了一定的把握,那么也许你只需搞懂他的一本书,继而就可能通读他的其它著作了。话虽如此,可并不意味着我这个天资愚钝且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哲学读者仅凭一遍的记忆和理解就有资格轻佻地圈点此书了,恰恰相反,我非常确信书中的每一句话我都读懂了,但我仍旧不知道作者说了什么。我恨不能生就一颗超强大脑,拿本书当“地摊文学”那样来读,因为我完全跟不上阿多诺时刻处于运动中的、变化莫测的思维。这位辩证法的盖代宗师在如今辩证法由于自身失焦而沦为一种呆滞的谈话方式因而被讥讽为“变戏法”的困窘情境下,指导性地向人们诠释了辩证法该如何操作——它的对象、它的目标、它的范畴,它该从哪里出发,经由怎样的辨析达至何种局面。

 

我非常想将书中那些数之不尽地张扬着几分文学机智的警示言辞摘抄进本文,但我又十分清楚那些满是思辨意味的语词一旦被抽离具体语境、脱离上下文关系就会迅速凝固为教条,变成本书所根本否定的观念论。例如作为本书大力批判的三位哲学家海德格尔、康德和黑格尔,作者用以批判列举的上述三人的言论大多是以整段摘录的方式呈现的。这种尽可能还原批判对象原貌从而避免将其简化乃至曲解原意的做法一方面增加了本书的阅读难度,即这意味着如果读者不了解作为本书批判对象的三人的思想脉络,不清楚他们既往取得的理论成果(诸如存在主义、三大批判、世界精神、逻辑学等等),你恐怕根本不知道阿多诺想要批判什么,更遑论他是如何批判的,他的论证路径是怎样的,这是解读本书的第一道门槛。另一方面,阿多诺此举本身亦表明了一种否定态度,即对那些为了传播之便,对历史上种种蕴藏着丰富表达和多层维度之思想的固化和剪裁的拒斥,对通行的意识形态化做法的否决,由此,他以一种决不让自身固定下来的运动视角和频频换位的辩证思路拉着他的读者疲于奔命。

 

《否定辩证法》作为阿多诺批判思想的元理论乃至整个法兰克福学派的核心理论,不仅具有示范作用,同时他高度抽象的论证又将许多以往只存在于各自领域的特殊问题剥离其具体情境,提升为形而上学的普遍问题,这就清理了以往人们对他在美学和音乐学等文化艺术批判层面论题的误解。他批判理性、反启蒙,却并不是全盘扼杀理性,他主张“哲学需要对理性进行理性批判,而非放逐或废除理性”,它反对的是“将从有限的领域中得出的结论赋予无限性的表象”,仅在这一点上他同保守主义达成了一致。人类对自身理性的过高估计所一再酿成的灾祸促发了智者的自我反思。于是,阿多诺进一步区分了理性和非理性,诊断出理性经过物化—意识形态化走向非理性的病因,又辨别了非理性中的理性功能,将之诉诸为“理性自我批判的对象”。这又展现了他与保守主义的不同,任何时候阿多诺无不强调主体的在场,换言之,它仍然将人类的自我救赎寄希望于人类主体,它指明的问题需要人类主体自主的意识到并主动去改善,但那种主动性从何而来、由谁来激发,阿多诺并没有给出承诺。相反,保守主义似乎已经放弃了对人性的幻想,主体的在场需要某种先在之物的保障,也许是神话和宗教,又或许是制度和法律,他们坚信人类只有生存在某种既定的秩序下才能获得平稳的发展,在哈耶克提出的自发秩序中,主体黯然退场了,但主体性又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保障。注定,阿多诺只能唤醒极少数人,这些人退居艺术领域继续着他们的搏斗,在那里,主体性更为不可或缺,但于世俗生活中,要求人人都具备鲜明的主体性首先是不现实的,而且过于广泛和鲜明的主体性极易导致现存社会机制的失能、酿至祸患,虽然那正是阿多诺极力批判的对象。

 

本体论是《否定辩证法》必须扳倒的第一块哲学基石,借由对海德格尔及其存在主义的猛烈批判,阿多诺开通了一条去往美学范畴的辩证批判之路。只有破除了本体论的神话,被其概念覆盖的真实内容才可能显现出来,否则那种纯粹存在终究只能“运行在吓跑了主体的同语反复中”,反过来,那种“同语反复必然接近存在”。他洞悉了海德格尔的狡猾:“存在既不是事实又不是概念,因而它避开了所有批评。对任何批评,都可以当作误解而置之不理。不可把握性成为无懈可击性。”阿多诺吸取了前人论战失败的教训,提出了“如果不在存在哲学自身结构中与存在哲学一起接受它自身的力量来反对它,而只是从外部普遍地拒绝存在哲学,那么就无法支配存在哲学”。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阿多诺潜入存在哲学内部,沿着存在哲学路径继续向前推动存在哲学及至一个它自身未能明确说出的境地,即“对’无论如何都是的东西’之赤裸裸地肯定:对权力的肯定”。阿多诺替海德格尔大声说出了他欲言还休的心里话,由此,他以《否定辩证法》雄辩的论说向存在主义发出了最摄人的批判,同时申明了这一由他一手建构的全新辩证法形态之存在的正当性和必要性。为了捣毁存在主义的哲学基础,阿多诺又将矛头指向了本体论的前身“德国观念论”,指出了正是在那里实施的概念对内容的无视、同一性对非同一的排斥、总体对个别的碾压导致了“哲学成为仪式姿态”,一种“哲学的沉默”,由此他又转而反对“主体概念万能”,鉴定出“非理性是主体与客体不可根除的非同一性留在认识中的记号”,是主体赖以自我反思的路标。

 

阿多诺决不让他的思想停下脚步,前一刻他在批判理性异化为非理性,后一刻他又强调非理性的客观实在性及其作为理性自我批判的作用。他反对概念万能,又说“概念要通过概念达到非概念”;他抵制总体性,为个别和特殊辩护,仅仅是因为他要求在个别与个别的关联中建立总体性。无疑,要求一个在观念陈腐、意识固化、日常用语贫乏的社会文化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去充分理解阿多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形态里感受到的种种危机是非常困难的,这种人不僵化自我,不使自己物化是很难发出批判和指责的,可每每在他们起身发出责难的地方,已为自身原地踏步的思维驳倒了。众所周知,阿多诺贬损爵士乐,认为爵士乐手临场表演的即兴是一种“伪个人主义”,一种过度发育为自然状态的“第二自然”,总之,作为一种被驯化了的流行音乐,爵士乐缺陷多多,很难依靠自身向外扩展。有人就此判定阿多诺是文化精英主义,认为一切通俗文化都是低级的、自上而下受到操纵的,而忽视了这种文化自身的生产性。这种观点正好犯了哲学原教旨主义的毛病,阿多诺所批判的流行文化现象在他那个时代是成立的,其中大部分问题即使放在今天也依然存在,但阿多诺生前已经辩证地指出了“文化工业”内在的批判潜力,它自身在运作过程中必然产生的对抗性迟早会变成它自身的解毒剂。循着这条思路,我们就会看到阿多诺生前未有机会见识到的爵士即兴后来全然自我颠覆的样态,它借以汲取的外部音乐元素不断使自身变形升级,进而瓦解了自己,又超越了自己。

 

《否定辩证法》早在90年代初就曾有过国内译本,那时的国内学术界思想较为贫乏,急切需要西方最新学术成果的滋养,同时又抛不下固有的成见,无论是源于政治意识形态的,还是个人观念方面的,总之,那时候引进国外新思想的政治要求往往多于学术需要,据此,翻译水平就可想而知了,仅从译者前言就能看出其对阿多诺和法兰克福学派都缺乏必要的了解。时至今日,国内学术人士对法兰克福学派的研究已成气候,有关该学派前两代学术领袖阿多诺和哈贝马斯的研究著作已如汗牛充栋,重译《否定辩证法》这部体现该学派最高学术成就著作的要求迫在眉睫,几十年如一日潜心研究法兰克福学派的王凤才教授看来是担当此项重任的最佳人选。阿多诺行文晦涩、论证繁琐,业内尽人皆知,他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不可翻译的,德国哲学戒备森严的学术壁垒成为解读阿多诺著作的第二道门槛。面对这样一本书,保留其德文话语结构是必要的,要让中文读者、习惯了汉语思维方式的人去适应德语的行文是非常困难的,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但译者为了忠实于原著,避免采用意译可能产生的理解歧义,还是正确地选用了直译法。让中文读者屈就德文书写习惯或许是解决阿多诺著作难译问题的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王凤才教授至今已有多部法兰克福学派研究专著出版,特别是他率先带动了国内对该学派第三代学术领袖霍耐特的研究以及对阿多诺嫡传弟子维尔默的研究。在他接下来计划出版的著作中还包括了多卷本的《否定辩证法释义》,倘若能够出版,那将是渴望解读这本“天书”的我辈读者的莫大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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