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丽娜
二
著|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anita
书店是思想滋生的场所,书籍则像是一群群四处蠕动、嗡嗡作响的蚊虫。我一位合伙人常常这么说。他也是个写诗的,人挺聪明(虽然没他想的那么聪明),也很友善。他的比喻确实贴切。收银台旁边书架上那三本小巧的俄语书,也宛若几个蠢蠢而动的爬虫,连续几天向我暗暗低诉着关于她的记忆。她再也没有回来。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更确切地说,是我听闻发生了很多事(内陆省份私刑泛滥;一个邻国发生了政变;可卡因被列为一级非法毒品;火星上发现了液态湖;冥王星被永远排除出了行星范围……)。书籍再次成为生活的唯一内容。渐渐地,我加入了这个世上的忧郁人群,成为其中一员:一个梦想成为作家的书店店员。
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到访。作家、学生、律师、大款、倒霉蛋、随身带保镖的女士、没带保镖的女士…… 我们都一视同仁,恭恭敬敬地接待。逛完后,他们有时候会掏钱买走一两本。但偷书的真不多见,这还要感谢防盗科技的发达。根据我的经验,来店里的多半是女性,以及背着双肩包或斜挎包的文人学者。
我只有周一、周三和周四在书店值班,余下的时间写作(或幻想写作),同时大量阅读。
下次见到她,是在大街上。白球鞋,牛仔裤,民族风刺绣短上衣,戴着墨镜,头发梳成了发髻。冷不丁碰上喜欢的人,心脏难免砰砰直跳,胃里甚至突然一阵翻腾。我立刻加快脚步追上去,停在她身旁,跟她一起在街角等红绿灯——那是十三街和改革路的交叉口。
“你好。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啊,是你啊。”
“在散步吗?”
“啊哈。”
绿灯亮了。我们开始过马路。
“我能陪你走一段吗?”
“随你。”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没人说话。她走得很快。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有点迟疑地斜眼看了看我。
“问问看。”
“你拿那些书做什么呀?”
“听着,” 她回答,“我感谢你那天没找我麻烦,但这是私人的事,我拒绝回答。”
我们继续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好吧。可你这下弄得我更好奇了。”
她没反应。
“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是。”她说着,一边拐向了七街,我跟上。“就是想散散步。”
我们继续走着。
这是个空气清新的早晨,前一天晚上刚下了雨,柏油路面和路边的野草都还湿着。树上的鹧鸪似乎也比平日里多。
“这些鸟真吵。”她说。
“现在刚好是它们求偶的时节,所以吵。”
她看了看我。我认为是在赞赏我关于鸟类的知识。
“你还对鸟有兴趣呢?”
“我对一切都有兴趣。”
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住吗?”
“对。哦,不对,我跟爸爸一起住。”
这倒出乎我意料。我们又沉默地走了几步。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她的脸上浮现起一个满是疲倦的微笑。
“很老、很老了。”
“八十岁?”
“你跟谁都提这么多问题吗?”她反问。
“说实话,不是。你住这附近吗?”
“别问了,可以吗?”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过多久:
“你介意我继续陪你走一会吗?”
“不,不。不介意。”她挺宽容。
我们已经快走到五街了。左转,又左转。
“你为什么要陪我走呢?”
我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你。”
“我想也是。你不是第一个,知道吗?”
我们在一扇黄铜门前面停住,门上挂着一个小牌子,写着:卡洛斯公寓。
“我住这里。”她笑着抬了下手,“再见。”
说罢扭头离去。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视线中。我的胃感到一阵刺痛。
***
从那天起,卡洛斯公寓所在的那条街就成了我日常行程中的首要目的地。每次往返书店,我都会绕个远路,好特意经过那里;在无需工作(除了写作)的日子,散步时我总会以它为终点,有时也会绕弯,但最终还是回到那里,回到那条安静的林荫道。然而我再也没有遇见她,直到一个周一下午,她再次出现在书店。
她真是光彩照人,一条嫩黄色连衣裙,健康的古铜色皮肤,在乳霜的滋润下散发着恰到好处的光泽,一头浓密的黑发垂散于肩头。进来之后,她摘下墨镜,微笑着给了我一句响亮的问候:“你好。”
我感到一股电流穿透身体,血流瞬时加速,熟悉的悸动感又回来了。
“欢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切都好吗?”她依然微笑着,走到收银台边,与我面对面站定。“我是来听读诗会的。来早了吗?”
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六点就开始。不算太早,不算太早。”
此时店里有个人正四处翻阅书籍,这个家伙毫无缘由地——或仅仅就因为他在这里——令我感到讨厌,虽然他是我们最好的顾客之一:平均每个月都会买走三本书。大衣、领带和口臭是他永恒的标识,职业是财务律师,每周为当地的日报撰写专栏。就在我暗暗希望他离开时,仿佛谁施了魔法一般,那个家伙真的就立刻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不紧不慢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打量桌子上摆出来的一本又一本新书。终于,他出去了,迈出门前,还不忘用那双宛似老鼠或狐狸的小眼睛瞟了我一下。
“这是日程表吗?”她指着贴在收银机旁一根柱子上的海报,问。“蓝眼睛的诗人?”
“这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好吧。”她侧了侧头,看起来并不相信。“他们诗写得好吗?”
“我对诗了解不多。他们是诗人。有过成功的时刻吧,至少,成功的瞬间。”我说。
她笑了。
“那我就留下。”
“他们很快就会到了。”我把手里的书合上。
“你在读什么?”她问。
“吉田兼好的警句。”
“我可以看一下吗?”
我把书递给她。她随机翻到一页,大约中间的位置。
“‘改之无益,无需改之。’”
“显而易见啊。”她说。
“警句往往都这样,不是吗?”
“柳原附近有一僧,号‘强盗法印’。盖因其常遇强盗,故有此名。”[1]
“这一句呢?”她问。
“嗯,这句不太像警句。”
她继续读:
“东国之人与京都之人相交,或京都之人往东国安身立命;又或显、密僧人,离本寺本山;凡如此这般,弃旧俗而相交外人者,皆格格不入,令人观之不快。”[2]
她合上书,还给我。看上去颇为失望。
“听起来都是些成见。”她说。我表示赞同。
“这是十四世纪的书,我们能期待什么呢?”
“成见与年代无涉,”她说,“愚蠢同理。”
我又笑了。
“你很严厉呀。”
“我就是那种‘相交外人者’。”她说。
“那兼好一定是错了。很难想象,还有比你更有魅力的人。”
她变了神情,此刻俨然是一个刚刚完成一件壮举的小女孩。
“谢谢。”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同时轻轻低了下头,微微耸了耸肩。
(待续)
[1] 《方丈记·徒然草》,王新禧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
[2]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