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丽娜》（四）

塞维丽娜 

四

著 ｜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 ｜ anita

我很早就醒了。天色微明，窗帘外面，鸟儿们开始在橡胶树叉间飞来飞去，但我过了好几秒才辨认出来。我注视着半透明帘布上的褶皱，看投在上面的影子伴着清晨的微风缓缓起舞。

我记起几分钟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我被一条马匹一般粗壮的巨蟒追赶，同时感到嘴里涌出一股怪异又熟悉的味道。“我们生命的超时空本质”，我高声说出这句话。

我在床上多躺了几分钟，以一个象征懈怠、且有利于维持懈怠的姿势：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一只脚叠在另一只脚上，眼睛注视着天花板，耳中充斥着各种动静，同时却又什么也没听。

有人进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只狗在叫，一辆摩托车轰隆隆地驶过街头。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行李，取出一条裤子，一件衬衣，一件内衣。我想象着再次遇见……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真实的名字。我们会在走廊碰上，或是门厅，或者也可能在公寓外面，在那条林荫小径上。

事实上，我们的下次见面发生在书店里。那是个星期一。像之前几次一样，她在朗读会即将开始时到达。那天的受邀嘉宾是让·拉图什，一位法国诗人朋友。她进来的时候，我正跟拉图什说话。我找借口中断聊天，过去跟她打招呼。

“我很高兴你来了。这几天一直想见你。”

“是吗？”

我好奇她知不知道我搬进公寓的事；希望不知道。

“我找了你好几次。”

“去哪找的？”她惊讶地问。

“公寓。”

“为什么？”

“想见你，仅此而已。”

“啊，”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想见你。”

“真的吗？”

她点点头。我双手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嘴唇。

“这样太快了。”她说。“看，”她用眼神朝我身后示意，“有人可能想跟你说话。”

是拉图什。我需要试一试麦克风，他跟我说。我陪他来到朗读区，接连上线路，转头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却发现她已经走了，不由被一阵失落狠狠刺痛。

我迅速朝门口走去，再穿过走廊，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梯，却发现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身回书店，不时回头张望。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来到刚才吻她的书架旁，发现她果然又拿走一本书：福克纳一本精装版的《野棕榈》，博尔赫斯译。我没有生气，相反莫名感到一阵轻松。我走到收银台，把福克纳的小说列入被窃书目。

我给其中一位合伙人打电话，请他来接替我，因为读诗会开始后我得出去一趟。没问题，他说，尽管去，他一个小时之内就到书店。

拉图什发觉了我想鬼鬼祟祟离开的意图，在我刚走到门口时叫住我，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暗示我们晚点再碰头，接着出了门来到走廊。

街上的天色已经暗了。七街上，一队市政工人正在下水道工作；污水的臭味与湿土的气味混在一起。照明很差，我一度差点掉进一个新挖的沟里。我继续快速朝公寓走，虽然已经可以确定，到了那里也找不到她。

进了公寓，回房间换下鞋子和裤子，因为走过施工街道时弄脏了。思索过后，我决定去找前台的值班人员询问。借口说几位外国朋友会来造访，我问他眼下还有没有空房。已经住满了，他回复说。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她和父亲没有住在这里。

“我要退房。”我跟前台人员说，“就今晚。”

“可以的，先生。只是，”他补充道，“我们不能退款。您也知道，房间是按星期出租的。”

“没关系。我想打听件事，有一位跟父亲住在一起的女士，两个星期前我还在这里碰到她。您知道她是谁吗？”

“一位女士和她的父亲？她叫什么？”

“安娜。”

“姓呢？”

“我不知道。”

“没有，先生，我不记得这星期有女士跟父亲一起住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相信他的话。

“先生，您今晚就退房吗？”

“不是现在，但…… 对，我想我今晚就会退房。”

“好的。”他说着，露出神秘的微笑，让我迷惑不已。

我从公寓出来，站在街上迟疑片刻，之后朝书店走去，但为了避过那条施工街道，特意绕了个路。

那么，她骗了我，她不是跟父亲一起住？她其实一个人住，或者，是跟一个可能是他父亲的人合住？这些问题，连同各种画面，一起在我脑中盘旋。不值得再这样下去了，我对自己说；只是一阵缺乏理智的激情，最好还是尽快忘记。到此为止吧！然而，那些疑惑和画面依旧对我紧追不舍。那一整晚，我感觉没有一分钟不在想她。

回到书店时，读诗会还没结束。拉图什很擅长朗诵。他用以结束这场聚会而朗读的两首诗，我恰好完整地听到了，这两首诗从热情的观众那里收获了热烈的掌声。然而，我人在那里，心却不在，游离于一切之外，漂浮在一个充斥着模糊、不安、甚至邪恶之物的世界里。可以雇一个侦探去调查那个偷书贼的真实身份，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我竟因此感到平静了一些，但并未持续很久。最后，我加入到人群中，喝酒去了。

“她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在听完我雇侦探的计划之后，拉图什笑着对我说。“如果她能知道的话，当然。她很可能不会知道，但鉴于我对你的了解，你早晚有一天会说漏嘴的。瞧瞧你这副深陷其中的样子，崔斯坦[1]都要自愧不如了。你肯定瞒不住。但也不必担心，她还会出现的。已经回来两次了，还是三次？以后还会再来的。女人全都这样。嗯……”他纠正了一下，“几乎全都这样。至少我认识的那些都是。”

我们喝了很多。不知从几点起，后面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全不记得了。跟拉图什告别后，我打了辆车，没想到要回公寓，让司机带我回自己的住处。这个决定将在隔天让我感到后悔。

醒来那一刻，我没认出自己的卧室，有那么一会，还以为是在卡洛斯公寓。随后，才找回了脑海中仅存的一点记忆。经过一个漫长的通宵玩乐和太多酒精浇灌之后的记忆，到第二天往往就是这样所剩无几。

（待续）

[1] 崔斯坦（Tristan）， 英国史诗《亚瑟王传奇》里的人物。崔斯坦的叔父是康沃尔（Cornwall）王国的国王马克（King Mark），准备迎娶爱尔兰王国的公主伊索德（Iseult）过程中，崔斯坦却与这位公主陷入不伦恋。崔斯坦与伊索德的爱情被认为是中世纪最为凄美的传奇爱情故事之一，后被瓦格纳改编为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