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人生
A Shattered Life
著 |Matt Dymerski
译 |anita
原文地址:https://www.reddit.com/r/nosleep/comments/7txais/a_shattered_life/
收录进该作者短篇小说集:A Shattered Life.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8.
——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读到这个故事,但我可以告诉你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正一个人在树林里散步,就在那一刻,那个东西来到了我的面前。说它是模糊不清,但又不只如此,它是一种——由于找不到更好的词——空无。在它的藏身之处,看不到一棵树;徐徐靠近而来,沿途不见一棵草;它沿着一道弧线扑向我,风中却没有一丝物体划过的痕迹。连空气都没有。
在它攫住我的那一刻,我清晰感到自己身体某个从未留意的角落,正被利爪刺穿;那是一个我从未感知过的部位。我的手、臂膀、腿,整个躯干都完好无损,也没有流血,但我知道我受了伤。我一边惊恐地跑回家,一边可以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已不再完整,不知所以地身心疲惫,而且有时难以专注。
在初始阶段,解决方法很简单:一大杯咖啡就会立刻让我回归正常。
有一段时间,那个悄无声息侵蚀着我灵魂的东西,会随着咖啡因流淌而消散在我的体内。你可以说,我的人生正是从那个星期开始,因为我遇见了小玛。我们相处得很好,虽然,坦白讲,我十分确定自己早在见面前的那通电话里,就已经爱上了她。
仿佛是第一个星期的强烈情感,促使那个东西展开了回击——它还在我身体里,把自己闩在某个我无法定位的角落。
前几次发作并不严重,我并不过于担心。一天早上,一位邻居的车从深蓝色变成了黑色,我盯着看了一会,随后摇了摇脑袋,决定对这一变化置之不理。两天后,公司里一位同事的名字从弗莱德变成了丹。我仔细问了一圈,所有人都说他的名字一直是丹。我想一定是自己搞错了。
再之后,听起来很荒谬,我正在家里的卫生间小便,转眼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外面的大街上。我还穿着睡衣,裤子褪到半截,正在小便——但现在是当着公交站牌旁十几个路人的面。在有人叫警察之前,我惊恐万分地提起裤子逃跑了。我找到了回家的路,但这段经历迫使我承认,自己依然处于危险之中。那个东西正对我做些什么,而我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那天晚上,小玛来了,却自己带着钥匙。
“嘿,”我困惑地问道。“你怎么会有钥匙?”
她一下笑了。“你真是可爱。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她打开一扇门,走进一个堆满纸箱的房间。“我明白一起住是往前迈出的一大步,尤其考虑到我们才在一起三个月。”
一起住?我上周才刚认识她啊。好在,我自幼被母亲唤做小鬼灵精,可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我没有大惊小怪,而是告诉她一切都好,随后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开始了调查。
我的东西原封未动,完全看不出是隔了三个月的样子,但的确发现了一样反常的东西:日期。我明白了真相,不禁气得发抖。
那个东西吞掉了我三个月的人生。
我到底碰上了什么?是什么物种可以这样片片吞噬掉人的灵魂?我刚刚错过了一段全新关系中最令人兴奋的部分,我们在那个阶段分享过什么故事、说过什么私密情话,我永远无从得知了。那些超乎寻常珍贵的东西,从我身上被剥夺了。我感到愤怒。
愤怒帮助了我压制那个东西。我再没饮过酒,每天规律地喝咖啡,每次醒来都会核对日期。在整整三年里,我没有错失任何一天,除了一些微小的变动:这里或那里的一些社交状况——谁换了工作、谁生了几个孩子,这一类事——附近街区的布局,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的播放时间,诸如此类。正是这些细节上的变化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那个东西的利爪依然深深嵌在我的灵魂里。在那三年中,我从未让自己放松过一丝警惕。
有天,我变得松懈了。我让自己完全沉浸到最喜欢的那档节目的季尾结局中去。那是一个奇幻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就在故事发展到高潮时,一个小男孩爬到我的躺椅上,摇了摇我的手臂。
我讶异地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他笑起来,一脸灿烂地说:“笨爸爸!”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佯装询问了几个问题后,我得知他今年两岁——他是我的儿子。
哀伤和心痛在胸口弥漫开来,几乎让人无法承受。我不仅错过了我儿子的诞生,而且再也看不到、也无从了解他如何度过了在这世上的第一年。在我丢失了的这段时光中,小玛显然跟我结了婚,组建了一个家庭,而我对发生在这段日子中的一切喜悦和伤痛,统统一无所知。
外面正飘着雪。我揽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坐在窗前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稍一疏忽就错失好几年,这样下去,我的生活将变成什么样子?我需要寻求帮助。
教会无能为力。牧师们不相信我的话,只是告诉我说,这是个健康问题,而非被什么东西附身。
医生们也一筹莫展。拍片、测试,什么也没查出来,但他们还是开开心心,白白收了我的钱。
走投无路之际,我决定告诉小玛。我无从得知,从她的角度看来,这一切都是什么样子。我不在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我还带我们的儿子去学校吗?我还上班吗?显然,我依然在做这些事,因为她看起来对一切毫无察觉。然而我还是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感觉在我脱离了自己的大脑、并没有真正在家的那些日子,她的生活中一定有什么东西缺失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饭等她回家,她到了之后没有自己开锁,而是敲了敲门。我过去开门,发现她竟一身盛装打扮。
她看到桌上的晚宴十分惊喜。“第二次约会就准备了这样一桌晚餐?我就知道你对我很用心!”
感谢上天,我总是知道该适时闭嘴。如果信口说出结婚啊生儿子啊这一通事情,她一定吓得拔腿就跑了。所以我只接过她的外套,坐下开始享受我们的第二次约会。
在谨慎地提了几个精心设计的问题之后,我得以推测出事情的真相。这果真是我们的第二次约会。她在我脸上看到一阵轻松和喜悦,但把它们解读为约会焦虑症的一部分。我激动地意识到,那个东西并没有真的吞掉我整块的人生。我慢慢越发理解,这些症状更接近一种碎片状的灵魂所呈现的样态。那个东西伤了我:它将我打成了碎片。也许我将无序地度过我的一生,但至少我会过完它。
就这样,几年又过去了——至少在我看来。虽然政治或地理上的微小变化每天都在发生,我脑中大的变动隔几个月才会出现一次。每当发现自己又来到人生中一个新的时段和地点,我总是先保持缄默,仔细聆听,在充分了解周遭情况之前绝不轻举妄动,以免犯错。在迄今最远的一次跨越中,我遇见了六岁大的孙子。我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回答:“想当作家。”我告诉他那是个很好的志向。
之后,我又回到跟小玛恋爱的第二个月份,并跟她在河边度过了最美妙的一晚。当我说最美妙,意思就是最美妙的。因为已经知道她将成为对我而言如此特别的一个人,我提出让她搬来跟我一起住。我于是亲身经历了先前错过的那段日子,而且也明白了,我从未心不在焉。我会一直在那里——迟早都会在那里。在我们一起把她的行李搬到我家的途中,她停了一下,对我说,我那么爱她,让她深受感动,仿佛我已经认识了她一辈子,也未曾有一刻怀疑,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是自从那个东西伤害我之后,我第一次放松和开怀地笑了出来。关于我对她的爱,她说得没错,而原因恰恰就是那一句,在她看来只是一个傻傻的浪漫比喻:我的确已经认识了她一辈子。而且我也已然接受了自己的遭遇,并开始与之和平共处。现在看来,将未来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全部预览过,也没有那么糟。
当然了,如果事情没有再次变糟,我就不会在这写这个故事了。那个东西依然在跟随着我。它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在伤害了我之后就离开。我所能想出的最准确的描述就是,我一天天感到,那个东西正在潜入我灵魂的更深处,将其撕成更小的碎片。大变动的发生频率,从原先的间隔几个月,成了现在的几个星期。一旦注意到这个趋势,我开始担心事态最终会变成,心脏每跳动一次,我就要在不同的时段跨越一次,永远困惑,永远迷失。在每个时段只能停留一瞬间,这意味我将无法与任何人持久地交谈,无法表达爱或是接受爱。
最深层的恐惧降临时,我正坐在自己老年的身体里,望着窗外片片飘落的雪花。那是我人生中不变的一景:天气不在意我是谁,正面对什么样的痛苦。大自然永远在那里。雪花永远像一个小小的勾子,将我固定在同一个地方,它带来的纯净的安宁,像是治疗我内心伤口的一剂万灵药:在观察白雪落下的方式、回忆幼时滑雪或堆雪碉堡的场景时,我从来没有发生过时空上的移动。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过来碰了碰我的手臂:“爷爷?”
“嗯?”他冷不丁扰乱了我的思绪,导致我不如以往小心。“你是谁?”
他轻轻咧了咧嘴,好像不确定我是否在开玩笑。他交给我一摞纸,说:“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你可以读一下,然后告诉我觉得怎么样吗?”
啊,对了。“追求成为作家的梦想是吧,我知道了。”
他的脸霎时羞得通红。“只是尝试一下而已。”
“好,你先走吧,我马上就读。”字看来模糊不清,我恼怒地寻找眼镜,这个年纪的我应该有副用来阅读的眼镜。变老太可怕了,我想跳回更年轻的时候——但得先读完他的书。我在一件毛衣口袋里找到了眼镜,开始一页页翻阅。小玛慢条斯理地在客厅进进出出,她还是那么美,但我得专注。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在那里停留多久。
看上去,我们正有亲戚过来拜访。是圣诞节吗?两个我认不出的大人和几个小孩正拥进走廊,我看到了我已经成年的儿子,正与他妻子并肩走在门口那条路上。一大家子人开始组队在外面玩雪橇。
终于,我读完了故事,把孙子叫了进来。他应声迅速跑下楼梯来到客厅。“怎么样?”
“这个嘛,很糟糕,”我如实回答。“但糟糕的原因都很合理。你还年轻,因此你塑造的人物言行举止都像年轻人。不过,故事的结构非常扎实。”我停顿了一下。“我没想到它会变成一个恐怖故事。”
他点了点头。“这是一份对时代的思考。对未来的展望很黯淡,不像以往那样充满希望。”
“你这个年纪就有这种感受,是不是太早了一些。”我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既然这么喜欢恐怖故事,你对奇怪生物有了解吗?”
“当然。我把关于这个主题能读的都读了,可喜欢呢。”
我警惕地扫了一眼客厅入口,每个人都在外面忙忙碌碌。第一次,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生命中的一个人,轻声地向他讲了自己破碎意识的事。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的反应还算平静。“你是认真的吗?”
“是认真的。”
他做出一副大人们收到一份请求时的坚定表情。“我会去调查的,看一看能发现些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应该记下经历的每一件事,收集一些资料。也许我们能借此描绘出你的精神创伤。”
哇。“这个计划不错。”我很惊讶。他说得很有道理,我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认真地回应我。“可是我怎么才能把所有的笔记都放在同一个地方呢?”
“让我们想一个供你放笔记的地方,”他边说边蹙起眉头思考。“之后我会自己去拿出来看,然后我们就可以追踪你人生的路径,看看有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自从事态变糟后,这是我第一次重新燃起希望。“放到楼梯下面怎么样?没人会去那里。”
“好啊。”他转身离开了客厅。
我用目光追随着他,听到楼梯附近不时传出声响。
终于,他抱着一个纸箱回来,把它放到地毯上,打开后,鼓鼓囊囊一大堆纸露了出来。他大叫了一声:“我草!”当然了,身为一个小孩,他没真的把第二个字说出来。
大惊之下,我快速眨着眼睛,原谅了他在震惊下脱口而出的脏话。“这些都是我写的吗?”
他一脸惊愕地抬头看着我。“是啊。或者说,是你将会写下的。你要继续写,然后跟这些一起放在楼梯下面。”他重新低头看着那摞纸,然后把纸箱盖上。“也许你不应该看里面写了什么。那会很奇怪。”
这我还是懂的。“是没错。”
他咽了咽口水。“那底下有大概五十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一起堆在那里。破解它们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语调沉了下来,变得严肃决绝。“但我会救你的,爷爷。因为我不认为还有其他人可以救你。”
我的眼泪滑落脸颊,忍不住抽泣了一两声。直到终于被人理解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困在那个不断变换的意识囚牢中,自己已经变得多么孤独。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之后我又年轻了回去,一个普通的星期二,在公司上班。悲伤和轻松退去,愤怒与决心取而代之。下班后,我抓过几张纸,写了起来。跳跃的间隔原本是几个星期,之后星期变成天,天又变成小时,我不放过一丝空闲,记录下我认为自己正处于何时何地。我不按顺序地把它们堆到楼梯下面;第一个箱子其实是第三十个,最后一个其实是第一个。当这些笔记已经写满了五十多个箱子——那时我的时空位移已经频繁到以分钟为记——我知道余下的只能交给我的孙子了。
低下头,闭上眼睛,我再也忍受不了急流一般的意识变换了。姓名、地点、日期、工作、颜色、人,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我来到了最老的时候,坐在那里观赏雪花飘落。一个至少已经三十岁的男人走了进来,我依稀记得他是谁。“来吧,我想我终于弄明白了。”
我太虚弱了,动一下就会疼。“你是他吗?你是我的孙子吗?”
“是的。”他搀我来到一个摆满奇怪设备的房间,扶我坐在一个橡胶椅上,正对着一面两人高的大镜子。“规律终于显现了。”
“你花了多长时间研究这个?”我惊骇地问。“告诉我你没有像我错过了我的人生一样,错过了你的人生!”
他的表情如石头般冰冷,同时又露出热切的坚毅。“这一切都将是值得的。”他把两根细细的金属棒放到我手臂旁,然后向镜子中示意:“看,电击强度是仔细测量过的。”
一股电流从他的设备中传出,吓了我一跳,但没感到疼。透过镜子,我看到一道弧形轮廓的光亮迅速出现在我的头顶和双肩上方。电流像一道波浪一样从那个东西体内穿过,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怕症状短暂地显现在眼前:一个水蛭形状的肿胀嘴巴正缠绕住我的后脑勺,并向前延伸到我的眉毛,触碰着两只耳朵,而它那鼻涕虫般的身躯覆满我的肩膀,再从那里钻进了我的灵魂。
那是一只寄生虫。
它正在以我的意识为食。
我看着这恐怖的景象,我那如今已经成年的孙子,则握着我的手。过了一会,他问:“去除它的过程会十分痛苦,你准备好了吗?”
我感到害怕,问道:“小玛在吗?”
他的神情柔和了下来。“不在。她已经不在好几年了。”
从他的反应,我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不希望那是真的。“怎么回事?”
“这段对话我们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他回答。“你确定你想知道吗?那从未让你感觉更好过。”
我的泪水一下溢满眼眶。“那不管多疼,就算死了,我也不在乎了。我不想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
他轻声表达了同情和理解,然后回到他的机器旁,将几根电线、二极管和其他技术部件接到我的四肢和前额上。他一边操作,一边向我解释:“我过去二十年都在进行这项研究,想弄清楚背后的原理,从神秘学领域学者们那里获取了大量帮助。严格来说,这种寄生虫并不存在于我们的维度。它是µ¬ßµ的一种较低等的幼体,以脑神经丛、灵魂、和量子意识/现实为食。当发现人名或物体颜色这一类细节产生改变时,你并非丧失了理智,而是由于寄生虫在你脑中四处吞食,导致你的存在之网失去了一些线结。”
我没有完全听懂,困惑地抬起头看他,只见他正把一个与寄生虫咬住我的痕迹严丝合缝的电子圆环,像戴王冠一样放在了我的头上。“µ¬ßµ是什么?”
他停下来,脸色变得苍白。“我忘记你不会知道了。你很幸运,相信我。”深吸一口气后,他继续操作,将手指放在了几个开关按钮附近。“准备好了吗?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会让你的神经系统变得对寄生虫来说极为反胃,但它基本上就是电击疗法。”
我依然能看到小玛的微笑。即便她已经死了,但我分明片刻之前还跟她在一起。“开始吧。”
按下按钮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电流的微弱程度几乎令我发笑。几乎什么也没感觉到——至少一开始是如此。接着,我看到镜子开始晃动,镜子中我的身体正在抽搐。哦,不好了,真的很疼。从来没有这样疼过。极度剧烈的疼痛,让我的大脑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视线剧烈晃动,体内每一条神经都像着了火,我可以透过镜子中反射的画面,看到头上那只寄生虫发光的轮廓,它正跟我一样痛苦地扭曲着。它有爪子——六只蜥蜴般的爪子,长在水蛭般的躯体下——它切进我的身体,试图攫住我。
电流让我的记忆闪耀起来。
首先看到的是小玛的微笑,灿烂地浮现在温暖的火炉前,雪花在她身后的玻璃窗中飘落着。当那段记忆的外围开始闪现,我了解到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是一段连贯的历程,只是后背上那只贪食的恶魔,让我对它的意识变得破碎了而已。
我从未亲眼目睹我儿子的降生。我在那时刻前后来回跳跃了十几次,都没能真正亲历那一刻。第一次,我得以握住玛尔的手,守在那里陪着她。
不。不!那一刻又瞬间变成了,我握着她的手,她躺在病床上,却是由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我不要这个!天呐,为什么?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让我记住这一刻?护士冲进病房时,我的泪水开始奔涌。我不想知道,不想经历这一刻。我已经看见了所有好的部分,但不想要这个最糟糕的部分——这个所有人总有一天都要面对的,不可回避的终点。
并不值得。一切都被这一刻毁了。所有的快乐,都被换成一万倍的痛苦返还给了我。
正燃烧在我体内和脑中的那团火,顿时化成一场纯粹的白色酷刑。我尖叫了起来。
我的尖叫又转成一声惊讶的喊叫,因为我突然发现机器和电还有椅子统统都消失了。环顾四周,一片雪花也没有;我正置身树林中,站在夏日明亮的阳光下。
天呐。
我一转身,又看到了那只正朝我靠近的生物。是同样的空无,同样的空白现实。跟之前一样,它渐渐逼近,但这一次,它嘘了一声,就转身走开了。我站在那里,对自己再次变得年轻、并从寄生虫口中解脱出来而惊愕不已。我的孙子真的做到了!他将我变成了一份不可口的食物,那只意识和灵魂的狩猎者转移了注意,去寻找别的点心。
我恍惚地回到家中。
当我坐在那里试图消化所有发生的一切时,电话响了。我看着电话机,又畏惧又悲伤。我知道是谁。是玛乔里,这是她第一次打给我,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三十年后她将向我坦白,告诉我,那只是为了跟我说话而编造的一个借口。
但我脑中唯一一幅画面,就是她躺在那家医院里,正慢慢死去。这一切都将在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孤独中结束。我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独自坐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而他的灵魂伴侣早已先他而去。在那一切的终点,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坐在那里望着雪花飘落。
然而现在,多亏了我的孙子,我还将拥有记忆。无论它将如何结束,这都将是一段刺激的旅程。
一阵突来的冲动,我接起了电话。嘴边挂着微笑,我问:“嗨,是谁呀?”
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作者后记:我和祖父的确一起着手开始写下他的一生。不幸的是,他的阿尔茨海默症迅速加重,我们未能将这项工作完成。他还活着,但我设想,脑中的他一定正活在一个比疗养院更好的地方。我喜欢想象他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快乐且富有活力,因为现实远比想象冷酷。今天在下雪,他爱雪。我去看他,他没认出我来,但在望向窗外时,他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