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丽娜》（六）

塞维丽娜

 六

 

著 ｜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 ｜ anita

 

“没钱阻止非洲的饥荒，却有钱把卫星送上太空。”艾哈迈德正在打电话，没看到我进来。他这间书店位于旧危地马拉城苏西亚街(Calle Sucia)的尽头。“你知道扎古拉多久没下雨了吗？我就来自于扎古拉。对，在沙漠里。十五年。十五年了！”

他挂了电话。盯着旧电话机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看刚才是谁按门铃，进了他的店。

“哎呀。”看到我，他笑了。“这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吗？”

“竞争对手，的确。”我扫了一眼周边。“阿尔法拉比”（Alfarabi）——这是他书店的名字——跟我的“玩家”有许多相似之处。“幸好你在这里，而我们在首都。”

我们握了下手，虽然跟很多摩洛哥人一样，艾哈迈德实际上只是伸出手来，让我握一握后，再把手放在胸前，这是他们国家的礼仪。出于下意识的模仿，或是礼貌，抑或是其他我无法理解的原因，我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在跟踪游客吗？”

我笑了。

“那些都是过去了。”

“不至于吧？”

“真的。”

“生意怎么样？”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还撑得下去。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不读书，要么就读得很少。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非常热衷于买书。感谢上帝（thank God）。”

“是啊。”艾哈迈德笑了。“感谢真主（Hamdul-lah）！你看，”他递给我图斯盖兹出版社 “新圣典”系列中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你读过这本吗？”

是豪尔赫·里奇曼的《炼丹术士对谈录》，我没读过。

“写得还不错。”艾哈迈德说，“对一个西班牙人来说，已经算不错了。”

看名字又不完全是个西班牙人，我暗自思忖，但不想争论。

“拿着，送给你了。”他把书递给我。“你读读看觉得怎么样。”

“谢谢，但你确定吗？”

“当然了。”

艾哈迈德没有送人书的习惯。我纳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小人之心揣度，这本书一定很糟糕。我翻到背面看了看价格，够两个人吃一顿简单的午餐。

“我们一起在附近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他同意了，我们很快走出书店，沿着苏西亚街，朝中央公园拱廊踱去。

“旧城的这一区域，”艾哈迈德对我说，“总让我想起凯比尔堡。”

“我倒看不出哪里像，不过也有可能确实像。”感觉自己这会儿心情很好；凯比尔堡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可怕的地方。“殖民时代也在那里留下了印记，是吗？”

我们在餐厅院子里一张铁桌旁坐下，我随手打开了里奇曼的书。

“我们没有钱……” 我读到这一句。

“怎么，艾哈迈德，这本书让你想起了我？”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你和我，在我眼里，就很像两个炼丹术士。”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感觉自己愿意相信他说得对。

“说说吧，”过了一会，他问道，“有什么神秘的事？”

“事实上，有一个谜团，我觉得你应该能帮我解开。”

他扬起眉毛，一脸不解。我猜我这句话激起了他的兴致。

“说来听听。”

我不想把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部分是担心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就像发生在我跟她之间的一样。于是，我隐瞒了故事的情爱部分，把重点放在被偷走的那些书上，最后还编了个小谎：我告诉艾哈迈德说，准备乘飞机去弗洛雷斯（Flores, Guatemala）的途中，在机场看到了他跟她以及布兰科先生三人在一起。

“那个男的是谁？”

“是她丈夫。”他说，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我感觉，在他那双深邃的小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嘲讽。

“你以为是她父亲吧？不是。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发觉了刚才一番话对我产生的冲击。我的两只手在微微发抖。

“真是没想到。我更希望她是单身，这个我承认。”

“她偷了你很多书吗？”

“相当多。实际上，是我默许她偷的，所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可以理解。”他说。“但我的情况不一样，老兄[1]，完全不一样。那俩人欠我一大笔钱。我发誓会让他们偿还的。早晚有一天，他们得还清。”

“你是跟她有过什么交易吗？”

“交易？”艾哈迈德笑了。“她试图勾引过我，哈哈。”他看起来颇为得意。“这个女人是个偷书贼，也偷过我的书。很多书！太多了！有一天，她正要对一本初版的劳斯（Laoust）故事集下手，被我抓住。你能想象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那本书可是很珍贵的。我报了警，警察来把她逮捕了。那个老男人出面，花了笔钱才把她捞出来的。行了点贿，而且用现金把书款付清。他为她做辩解，说她患有一种疾病，一味地偷书，而且偷了会读。他请求我不要禁止她去“阿尔法拉比”，偷的所有书都记在他的账上。他跟我说的这些，她都不知情。他请求我保密。”艾哈迈德说。“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一场游戏。她知道我的行程，总是上午来书店，因为我上午不在。她总能骗过店员，每次都偷走三到四本。我中午到店，检查一下书架看少了哪些，打电话给她丈夫，然后她丈夫下午来付款。最后一次，她偷走了比往常要多得多的书。我不清楚她怎么做到的，肯定把整个包都塞满了。我打电话给酒店，回复说他们已经走了。我只好当这些书丢了，还能怎么样。但天助我也，卖他们机票的旅行社中介恰好是我的朋友，我给他讲过这件事，又因为这位朋友亲眼见过那个老男人，他就向我提供了这条信息。我便直奔机场去守株待兔了。”

“他还你钱了吗？”

“还了一部分。他向我保证说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还我余下的部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十二月。”他掐指算了算日子。“还有九个月呢。”

我霎时感到一阵轻松：还是有可能再次见到她的。

“这是个好消息。我会等着十二月的来临。他们回来时，你可以通知我一下吗？”

艾哈迈德先是笑了笑，随后才答应下来：

“那是当然，我的朋友。”

 

***

 

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在幻想与她的重逢之中度过的？我想象她游历着一个又一个国家，拜访着一间又一间书店。

不止一次，我想再跟艾哈迈德谈谈，想知道，除了柏柏尔语的故事集，她还偷了哪些书。但出于羞耻，我没能拨出这通电话。

我一遍又一遍浏览她偷走的书目，试着想象她迄今为止偷过的所有书籍，如果列成单子会是什么样。似乎认为这样就可以帮助我了解她神秘的人生，一个在我看来是如此奇特甚至奇幻的人生。

艾哈迈德谈到疾病。我认为事情应该另有原因，与之相关联的应该是一种极端的存在模式，一种绝对的自由，以及我自己也曾向往过的一种激进的理想：以书籍为活着的动机与目的。

有时候，这些幻想会退去，空留自己在昏暗的日子里为这过往半生沮丧和悔恨。我对自己说：“别自欺欺人了，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偷，或者，充其量，只是个可怜的病人。”

六月末的一天夜里，我梦到了她。很幸福，一个典型的春梦，没有以往梦中常有的苦涩。我在黑暗中醒来，周围一片寂静，愉悦和感激之情迅速化为一阵失落和寂寞。我闭上眼睛，徒然地想再次回到梦里，同时单纯又不乏荒唐地，盼着十二月快一点到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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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阿拉伯语称谓 “si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