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丽娜
九
著 |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 |anita
救护车突然加速,惯性——啊,美好的惯性——让安娜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伸手抱住了她。
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也没说话,直到来到医疗中心。救护车抵达急诊室门口,警笛声停了下来。
“医院让我恐惧。”安娜对我说。此刻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一下子变弱小了的安娜,一个无助的安娜。“你能留下陪我吗?”
我扶她下了车,抬头就看到发着光的医院标识,医护人员正在把布兰科先生从手抬担架抬到四轮担架上。一阵冷风吹来,安娜微微发抖。她把手臂绕过我的腰,我则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就这样紧紧贴着走进了医院。
“你去陪他吧。剩下的交给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个父亲,虽然我对她的情愫中没有任何父爱的成分。
她跟着担架走,不一会就消失在重症监护区的弹簧门后面——布兰科先生被送去了那里。
我走到入院手续办理区,填了表格,付足了布兰科先生入住医疗中心需要的费用。我心里掺杂着担忧和希望,填写个人信息那一刻,各种纷乱的思绪一并涌出。我在一张纸上一笔一划填上自己的名字、号码、联系方式,然后留下签名。
我在等候厅坐了一个小时多一点。不记得从哪里读到的了,我想起那个面壁而坐、沉浸在冥想中长达九年的印度和尚,他想发现“无”,涅槃,也就是个体存在的消亡。我感觉自己很傻,竟签下了刚才的文件,承诺为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担负住院费用;他是她的外祖父,可是对于那个女人,我几乎同样一无所知。而且,据我目前仅有的了解,她并不值得信任。然而下一秒,冷不防地——一个耸肩,一口深呼吸,一个视角的转换(从我的鞋跟转到等候厅里正静音播放的电视,节目里一头北极熊正游过蓝色的冰河)——我又感到自己是认认真真陷入了爱情,已经准备好信誓旦旦地说出那份尚未出口的爱的承诺。生平第一次,我决定为了守住一份爱情而倾尽所有。我带着签署一份结婚证书的心情,签署了医院的文件。
我一瞬间感到了解放,感到自己挣脱了那些欺骗性的表象和那种奇怪又古老的虚荣——单身男人的狭隘虚荣。我对自己说,凭借爱情,你刚刚迈出了通往解放的第一步。
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我开始打瞌睡。一阵警笛声把我惊醒。乱中有序的大厅,一群护士和医务辅助人员被几个手持机枪和突击步枪的男人围着,推了一架四轮担架进来,上面躺着一位年轻人,覆在身上的被单已经被血浸透。他们进了重症监护区,两个男人留下守住出口。
终于,安娜出来了。
“他们说他已经稳定了。”她告诉我。“但今晚得留在这里观察。”
“稳定了。”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开始认真为住院费用担忧。
安娜笑了。她读到了我的心思。
“让他留在这里,花费会很高,是不是?”
“不管怎么样,今晚的费用已经付了。”
“真的?谢谢你。”她对我说。“我想我们可以走了。”她像个俏皮演员般转动眼睛,看了看四周。
圣诞节过去了,新年过去了,布兰科先生没有醒转。
***
《存在之诱惑》(La tentation d’exister)
《反对音乐》(Contre la musique)
《肉体、死亡与恶魔》(La carne, la morte e il diavolo)
《达芙妮与克罗伊》(Daphnis et Chloé)
《一桩神秘案件》(Une ténébreuse ajfaire)
《体面的野餐》(The Honorable Picnic)
《平淡的快乐》(Plain Pleasures)
《黑色的春天》(Black Spring)
《在犬儒主义者中间》(Among the Cynics)
《卖弄风情的心理学》(Filosofía de la coquetería)
《有关地狱与天堂》(El libro del cielo y del infierno)
在那些天里,我们把这几本书以及其他几本读了又读。
“你相信吗?”一天晚上,安娜·塞维丽娜跟我说。她看起来恢复了快乐。“我去过博尔赫斯的图书馆,1999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的客厅里堆满了书,我们就这样躺在一堆书里,度过每天的大部分时光。我撑着一只胳膊肘坐起来,全神贯注听她讲。
“那个寡妇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那段时间她去了日内瓦。我对门卫使了点美人计,”她含糊其辞,我为了不破坏气氛,没有追问细节。“就被放进去了,但还是处在严格的监控下,摄像头啊什么的,跟你的书店一样,哈哈。”她开着玩笑。“我连去了三个星期。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奇妙也是最幸福的三个星期!”她这样说,我感到一阵荒谬的嫉妒。“太不可思议了,里面一团混乱,但处处都是宝贝。”她笑道。
她描述博尔赫斯在好几本书的首页、尾页以及内文页码边缘做的笔记,这些笔记中就有他最著名的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的开头、结尾、或点明了故事架构的句子。
“从那里,”她说,“你能相信吗?我完完全全,一本书也没拿。我不敢!”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成天谈论那座图书馆,以及别处的图书馆,而布兰科先生依然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安娜·塞维丽娜继续住在卡洛斯公寓,但我们每天都一起吃一两顿饭;她也经常来我这里过夜。我干脆给了她一把我公寓的钥匙。
我偶尔会想起艾哈迈德,但一心沉浸在幸福里,那些天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打给我。
***
一天下午——应该是三月份——我跟安娜·塞维丽娜在一家中餐馆聊天。她先开启了这个话题:
“他不能继续在医院住下去了,你不觉得吗?”
“我不敢主动开这个口,但你说得对,医院已经对他无能为力了。”
“我们只是在白白浪费钱。”她说。
我握住她的手,松了口气。但几乎是同时,又开始忧心忡忡。安娜恐怕自此以后都要照顾她的外祖父了,我想。记得 “ana”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是“我”的意思。我自己的父母在几年前骤然而又平静地去世,我对此心怀感激。布兰科先生静滞的魂灵在我眼前和脑海中漂荡着。
“你在想什么?”她问。
“你更喜欢我怎么叫你?安娜还是塞维丽娜,还是别的?”
“他就直接叫我塞维丽娜。”
“那就塞维丽娜。”
医生们也达成了协议:医学对这位昏迷中的老人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最好还是带他回公寓。”塞维丽娜对我说。
我不同意。
“即便那个公寓不要租金,也还是住在我那里更舒服。”
“可能吧。”
我跟她解释说,除了她知道的那间卧室,穿过厨房和洗衣房,还空着一间小小的佣人房。
房间光线很暗。这是典型的本地风俗,当地人会分配佣人住在这种称不上是房间的小角落,格局宛似衣柜,只容得下一张小床,供一人站立,一个儿童型号的马桶,外加一个小型淋浴,还没有热水。但我认为这对于一位昏迷不醒的老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带塞维丽娜来参观这间小屋,发现里面潮气很重,散发着发了霉的旧衣旧鞋的味道。这里已经好几个月没通过风了,也可能是好几年。墙角有一把扫帚,一堆百洁布,一个垃圾铲。我感到很羞愧。
“所有这些都会清出去,塞维丽娜。我会跟胡安娜谈。这里太乱了。”
“这是那位女士的房间吗?你要把她赶出去吗?”
“她一个星期只来一次。”
“她是哪里人?”
“高山区,跟所有女佣一样。”
“是玛雅人吗?”
“对。”
“你知道吗?那些清洁女工让我害怕。”
我说鉴于她外祖父的状况,他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她不同意这一点。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放到客厅太暴露,放到我的房间又太碍事,我用做书房的那间屋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我答应她,一旦他恢复意识,我们就把他转移到更合适的地方。
“你觉得,他还会醒来吗?”她问。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