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丽娜
十
著 |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 |anita
一辆救护车安安静静地把我们从医院带到了公寓楼下。医辅人员把布兰科先生抬进电梯,再安置进佣人小屋,之后一一向我们解释诸如怎么使用血清分配器之类的照顾病人需要了解的细节。
“真可悲。”医辅人员走了之后,塞维丽娜说。“他向来最怕这样依赖别人了。我们谈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有一次他还跟我说……”
“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她久久地盯着他,我感到最好留他们单独呆一会。很显然,她内心正开展一场斗争。过了好几分钟才出来,回到客厅。
“你会认为我很自私。”她对我说。“希望你不要对我有误解。”
透过她写满挣扎的神情,我猜到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或许最好的选择,是从这桩事中抽身,你觉得呢?”
我未置可否。“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死亡。”我暗想。
塞维丽娜抱住我,之后带着我(用她那独有的方式)回到卧室。那一小片天地已经成了我在这个星球上一块私密的乐土,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两三个小时。就这样,我的(虚拟)幸福计时器上又增添了两三个小时。
***
负责打扫的女士通常每个星期二来。已经进入四月了,这个时节特有的干燥的风,让一切都枯萎凋零,公寓最深处的角落都覆上了尘土。
星期二那天,出门之前,塞维丽娜给了还没起床的我一个吻。她还没完全晾干的头发蹭着我的脸,是杏仁的香味。
稍后,我从床上起来,一系列预感在脑中浮现,同时又模糊得似有若无。我不安地想着胡安娜,那位清洁女工。我不想告诉她家里住进了新客人。匆忙吃了早饭,在她到来之前的几分钟离开了厨房。我在外面读施尼茨勒的箴言集,她在厨房刷盘子,之后清扫了卧室和卫生间。终于,她去了洗衣房,和布兰科先生所在的小屋。
一声短暂又尖利的叫声传来,惊得我打了个冷颤,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之后,我听到胡安娜从洗衣房离开的脚步声。她站在了客厅和厨房之间那扇门里:
“他在睡觉吗?”
“在昏迷。”
“没意识了?可怜。”
“我们得照顾他。”
“他能听见声音吗?”
“我不确定。”
“就像死了一样吗?”
“差不多。”
我继续在客厅沙发上边抽烟边看书。胡安娜干活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临走时,她怯怯地问两位客人是否要借住很长时间。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根据她脸上的表情判断,她不喜欢他们在这里。
***
正如我曾经担心的那样——虽然没敢把不吉之兆用语言表达出来——几天之后,照顾老头的责任就几乎成了我一个人在承担。塞维丽娜不拒绝帮忙(也不表露出想要跟我永远生活在一起的意愿),但出门去外面游逛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她常常带着新书回来——很多我都没读过——而且几乎每次都会有奇特的发现,至少看起来如此。我们保留着一起默默读书的美好习惯——一人一个角落,各读各的书——有时候会读一整个下午或一整个晚上,偶尔做零星的交流,分享一些关于书和人生的或平淡或精彩的想法。
“‘不要理会那两个不平等的姐妹,‘钦佩’和‘嫉妒’,她们是‘功绩’的女儿,‘成功’的虚假朋友。’” 她读了这么一句。
“这是谁写的?”
“不知道。”她回答。“有人在书页边上写的。”她合上书给我看了看封面,是马里奥·普拉兹的《关于帝国风格家具》。
我做了个抵御邪眼[1]的手势。
“奇怪,”塞维丽娜说,“这本书看起来是新的。”
***
她习惯天亮就起床,洗漱穿衣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一眼她外祖父的盐水袋,再迅速吃完早饭然后出门。女工来打扫的那天,她会在外面吃午饭。看起来,她确实害怕清洁工人,我让她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他们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但你对他们却一无所知。”
我陷入沉思,因为这正是我跟她之间关系的状态。
“没错。”她说。我又一次感到她可以读取我的思维。
“当关系成为一种需要,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对我说。
“是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开怀地笑了。
“希望你没有介意爸爸占用了你的房间。”
“爸爸?我不……我不信。”
“有时候我叫他爸爸。”她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给你惹了一堆麻烦?”
“一点点而已,但我没有怨言。”——暂且没有。我把后半句留给了自己。
“暂且没有。”她说。
“你爸爸…… 你外祖父,抱歉,只要需要,住在这里多长时间都可以,一切由你来决定,好吗?”
***
布兰科先生一动不动,面部松弛,嘴巴微张,跟所有老人入睡时一样,胸部随着规律的呼吸缓慢而柔和地起伏。
“布兰科先生?”
没有反应。
我走到床前,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
没有反应。
我俯下身,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他身上散发的油腻气味让我略感厌恶,但厌恶中又夹杂了一丝柔情。
没有反应。
继续久久观察了一阵那具神秘又脆弱的身体,随后,我伸出一只手,在他的乳头上快速又用力地捏了一下。
没有反应。
我盯着装有营养血清的透明输液袋看了一会。“葡萄糖溶液”,上面写着。又观察了下输液管。
再次回到沙发边抽烟边看书,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平静。
也许问题在于,我暗自思忖,布兰科先生醒来该怎么办。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现在这个念头比以往都要明确。
换个角度讲,我是希望他醒来的,最大的担忧只在于,如果他不待在这里了,我和塞维丽娜的恋爱关系就会受到影响。虽然有些羞耻,但不得不承认,我把能跟她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部分归结于那个不省人事的老头。我一点都不希望事态发生变化。
虽然可以轻易结束他的性命,但我劝自己不要这样做。可能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的交谈对象了。而且,借用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的话,这个世界比另一个世界更加需要他这样的人。我边想着,再一次坐回沙发,却读不进去书了。又抽了一根烟,也可能两根,之后打了个盹。被开门声吵醒,是塞维丽娜,她边开门边用她的阿根廷口音喊道:“我回来了!”
绝不能杀了她外祖父,我想。我站起来迎接她,给了她一个吻,一个拥抱。
她给我展示下午的战利品。
《英国的西班牙女人》(La española inglesa)
《从黑暗赤道飞行》(Flight From a Dark Equator)
《众生之路》(The Way of All Flesh)
《非洲记录》(Carnets d’Afrique)
《蝎鱼》(Le Poisson-scorpion)
“你真是我的福星。”她对我说。
我笑了。
“为什么这样说?”
“自从跟你在一起,我一次都没被抓住过,你没发现吗?”
“希望好运继续。”
我想象,如果我决定杀掉她外祖父,这番对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稍后,我们开始吃饭。
“你有什么心事?”她问道。
我否认。
“你看起来有心事。”她追问。“是关于我外祖父吗?”
“嗯,是的。”我对她能读取我的思想已经确信无疑了。
“你受不了了?”
“没有,但这件事的确让我忧虑。”
她陷入沉默。
我想:“真奇怪,根据她的神情,我也能猜到她要说什么。我也能读取她的思想:她要建议我们放手。”
“我在想,”过了一会,她说道,“也许对所有人,包括他在内,最好的选项,就是让他死去。”
我们静静看了对方一会。
“也许。”我终于开口。
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吃饭。
(待续)
[1] 邪眼,mal de ojo (evil eye),一种民间迷信的邪恶力量,特指因嫉妒而生的恶毒眼神,被认为会施放诅咒和带来噩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