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丽娜
十一
著 |罗德里格·雷耶·罗萨(危地马拉)
译 |anita
玩家书店生意红火。但单单这样以书换钱,开始让我觉得有失风雅。我感到越来越无趣,包括在那些有朗读会的日子,虽然新的诗人团队组织的几次朗诵还算得上刺激,而听众也还算得上水准不低。当然,塞维丽娜再未现身书店。
卖掉我所拥有的书店份额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尤其考虑到布兰科先生的住院费用让我欠下信用卡公司一笔债,其利息正飞速累积。为了先探一探合伙人的口风,我跟他们说我在考虑出去旅行几个月。他们想知道我去哪里,以及为什么。
“我不确定。想去一个不吵闹又花销不高的地方。哥斯达黎加?厄瓜多尔?我想尝试写一部小说。现在不写,更待何时呢?”
他们开始开我玩笑,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公寓里正住着塞维丽娜和他那不省人事的外祖父。我不想问是谁走露了消息。
“你栽到她身上了,快承认吧。”
“塞维丽娜,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所以情有可原。”
我勉强陪着他们一起笑。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把我那一份卖出。”
***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发现她正坐在厨房桌子旁,双手抱头,我跟她打招呼,她也没有抬起脸。我附身过去吻了吻她的后颈;没有反应。
“怎么了?”
她转过头,朝佣人小屋示意,我明白过来:布兰科先生死了。我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向里探了探,看到了预料之中的画面——一具没有了生命的老人身体。“我会怀念他的。”我想。
“还是别虚伪了。” 我又想。
我回到厨房,这时才看到桌上放了一个皱巴巴的超市塑料袋。塞维丽娜闷死她外公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任由他死于营养不良将会更加糟糕。“她做得对。”我想。
“很抱歉。”我来到桌旁,在她对面坐下,她依然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抬起头,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只有一边脸挤出笑容,因痛苦而扭曲。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谢谢。”她说,“我想你能理解。”
“现在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我不知道。”
我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塞维丽娜跟前,从后面抱住她。她很僵硬,随后慢慢站起来。我们紧紧抱住。
“我们应该通知人过来。”
她没作声。
我带她来到房间,让她躺到床上,再盖上一条毯子。
“别叫任何人来,拜托了。”她低声说。
“真的吗?”
“我害怕,我害怕。”她一再说。
我靠着她躺下,两人长久没有说话。我们用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亲吻和抚摸着彼此。仿佛我们在每一个瞬间都准确地知道,对方在请求或需要着什么形式的爱抚。
***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还睡着。我透过天花板上一条裂缝,望着头顶无云的夜空,开始思考未来,近在眼前、大致可以预期——或自认为可以预期——的未来,以及那个更加遥远神秘、无法预期,只能在一片昏暗和朦胧中凭直觉猜测的未来。我想到布兰科先生,想到他的身体,毫无疑问,死亡已经使它变得冰冷而僵硬了。我理解塞维丽娜的恐惧。但是,我问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如果不向医生——还是警察?或公证员?——报告死亡,我们就会给自己制造一些在眼下看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应该叫一间殡仪馆来处理尸体,还是,让它消失?
过去阅读人类学作品,里面关于葬礼仪式的图片一点点塑造、形成或扭曲了我对生命终点的看法,但此时此刻浮现于脑中的,却是更加残暴、荒诞和古怪的画面,其来源可能是那些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或是恐怖电影和小说。我在想象中看到,一个清晨或黄昏,在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上,塞维丽娜的书被做成火堆,老人的身体在火中,跟所有尸体被火焰净化时一样,一边扭曲着,一边噼啪作响。
我再转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转过来贴住我的身体,问:
“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害怕。”她又一次说。
“我也是。但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她用力点点头。我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穿衬衫时,床头灯将我手臂的影子投到她的后背和床单上,像一只鸟。我努力驱散那可能是一只不祥之鸟的念头。
穿好衣服,我坐在床沿,一只手搭到她身上,她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你知道吗,我们没有证件,他和我都没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证件?”
“身份证件。”
“你们没有护照吗?”
她笑了下。
“有。有好几本,但全都是假的。”
“你是认真的吗?”
她推开我的手臂,坐立起来。
“我从未想过在这里,在这个国家,会发生这些事。”她望向窗外,我猜她正在想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许是翁布里亚,她告诉我她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我没想到他会死……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用手捂住脸,身体开始颤抖,没有哭出声,只看到泪水在汹涌。我想再次抱住她,但她不许。
我重新站起来,离开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来到长沙发坐下。就在这张沙发上,我曾为我父母的离去而哭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从房间出来,已经穿好了衣服,也不再哭了,但双眼红肿、面目苍白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她穿过客厅,无力地在我身边坐下来。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她说。
艾哈迈德去拜访过她外祖父,就在后者突发中风的前一天。也是老人去玩家书店的那一天。
“他想让我们还钱,但我们当然没钱。”塞维丽娜说。
她疲惫的神情,说话的口吻,低垂的眼睛,所有这些都让我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至少猜到了一部分。
“他提议我们结婚,婚礼遵循摩洛哥风俗,一场穆斯林婚礼,想象一下。难道我要皈依吗?”
她挤出一声笑。
“他爱上你了?”
她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
“当然了。”我想:我在做的事跟艾哈迈德想做的事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得到了命运眷顾而已。
“他私下跟我外公谈的。”塞维丽娜继续说。“不清楚谈了什么,我猜他威胁了外公。”
“我们被指控犯有各种罪行……”,我想起她外祖父说过的话。
“有可能。也许就是艾哈迈德的来访让你外公昏了过去。”
她用手捂住脸,又哭了起来。
“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处理尸体,亲爱的,得考虑尸体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说:
“对。但你还没明白,我们是不见容于社会的人。我们不能拿着这些护照去任何一个大使馆,会被发现的。”
“你希望我去找一名律师吗?”
“不要,拜托了。我害怕律师。”
“我在想,”我边说边思索,“怎么把一具尸体运到‘马鞭草公墓’(La verbena)。”
“马鞭草公墓?”
“一座葬有许多身分不明之人的墓地。别哭了,好不好,对不起……”
她忍住了,不一会又哭起来。
等哭完后,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用手背擦干眼睛和脸颊,咽了咽口水,把头发绑到脑后,看着我,说:
“现在几点了?”
九点。
“好。”她说,“出去转一圈吧,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
“你有铁锨吗?我们找地方把他埋了,虽然不知道埋哪。你能想到什么地方吗?”
我想了一会。
“差不多。”
“哪里?”
“一座森林,得穿过皮努拉镇(Pinula)。”我朝东方望去,透过公寓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的山峰。“那个地方很偏僻,没有人去。几年前开辟出一条路,但又废弃了。最近没有下雨,我猜还能走。一旦开始下雨,就得等到雨季结束才能通行。”
“你有铁锨吗?”
“我有铁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