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制 | 19
校对 | ricepudding Vaughan Luo
封面 | 可一
片头 | petit
策划 | 掘火字幕组
【译者前言】
1
前几天偶然和朋友聊到,什么样的艺术家是好艺术家?朋友说,好艺术家创作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Delia Derbyshire,我脑海中忽然闪过她的名字。正好在翻译这部《Delian Mode》,我于是和朋友聊起了她。
电子音乐家Delia Derbyshire,在她的年代,合成器还没出现,电子音乐是用磁带技术制作的。这件事有多麻烦呢?一首曲子,最基本的元件是音符。在那时想录一个音符,就得找一个实物,比如水杯。敲一敲,把声音录进磁带,加速、减慢,得到不同的音高。水杯、灯罩、门铃、人声,不同的物体有不同的音色。录完后,有了成百上千条磁带,一条磁带代表一个音,如何得到旋律?把音符从相应的磁带剪下来,磁带多长,就代表声音多久。不出差错地接在一起,才能得到一条旋律。一支完整的曲子,不能只有一轨。那时没有多轨播放机,多轨混音,就需要把所有磁带装进不同的播放器,同时按下播放键,再用麦克风录音。只有运气足够好的时候,这些磁带才能步调一致地播完。完成这些,意味着几十乃至上百小时的准备工作,而这只是无数试录中的一次。
困难如此。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Delia为BBC的《神秘博士》制作出了那首知名的主题曲。在此之前,电子音乐往往是学院派音乐家的前卫实验,直到这首曲子出现,电子音乐才第一次被普罗大众所知。
Delia一定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我告诉朋友。就像BBC同事Mark Ayres评价Delia “能够富有创造力、艺术性和音乐性地想象一首曲子的走向”,如果不是在脑海中有一副清晰的图纸,她如何能在堆积如山的磁带中抽丝剥茧,剪出恰当的旋律线,又如何能在无数旋律中找到需要的那几条,编排和弦、时长、先后、强弱,并在恰当的时机按下播放键呢?
2
对Delia高超技术的赞叹或许并不是重点。她的技术总是服务于想法,而对技术的强调常常会遮蔽这一点。技术主义者通常会讨论Delia对合成器的不满,谈Radiophonic Workshop普遍使用合成器之后Delia如何决意离开,也会指出她是第一台英国制合成器EMS VCS3的最早使用者。这类讨论往往暗含一种技术决定论,强调技术才是电子音乐最关键的因素。这种态度,在关于电子音乐的讨论中并不少见。
讲一则轶事。音乐技术网站Create Digital Media上有一则报道,关于Delia的曲子《Dance from Noah》 [1]。这首1971年的曲子,听起来就像今天的实验techno,它甚至一度被认为是最早的电子舞曲。但把讨论推向风口浪尖的,是一条质疑Delia是否是这支曲子作者的评论。评论者的理由是,Delia那时只有磁带拼接技术,这首曲子却很明显用了合成器,而且Delia公开说过她“讨厌”合成器。经过数轮讨论,直到BBC档案员David Butler出场[2],用史料证明Delia确实是作者,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3
这种技术主义式的讨论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些问题。什么时候开始,听音乐变成了听技术,听设备了呢?
这种本末倒置,实则交缠着电子音乐的历史。女性主义学者Judy Wajcman指出,技术主义式的讨论,或许并非针对音乐,而关乎话语权,因为“掌握了最新技术,意味着参与指导未来” [3]。《Wire》专栏作家Frances Morgan也讨论过这场关于Delia作者身份的乌龙事件 [4]:
Delia的质疑者以了解技术、设备为筹码,证明他是Delia Derbyshire话题的权威。而论坛里的其他用户,他们每个人都依据自己的音乐技术知识,怀疑Delia的作者身份。在另一个男性权威人物(BBC档案员)前来澄清之前,作者身份就是有问题的。
这便把话题引向了女性主义。在Morgan看来,过分强调Delia高超的音乐技术,意在将Delia置于一种男性叙事之中。她被描述为天才、英雄的方式是男性化的。在这种话语下,Delia卓越的磁带技术推动了电子音乐历史的发展,于是Delia成为叙事中的另一个男性主体,与同时代其他男性音乐人平起平坐。在电子音乐史里,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除了Delia Derbyshire,还有Suzanne Ciani、Éliane Radigue等等。这些故事,都是Tara Rodgers所说的,电子音乐“父权历史” [5] 的一部分。
而Delia自己呢,她大概会对此一笑置之。有人问她:“你一定是个狂热的女权主义者吧?”她说:“什么?我从来没用这个词思考过。”[6]。有时,她也会半开玩笑地说:“我在女权主义出现之前,就是个后女权主义者了。”[7]
4
重新回到技术的话题。今天,制作电子乐太容易,Delia在晚年也略带失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技术和工具日新月异,是好是坏?
对Delia而言,无论是磁带、合成器还是数学式的分析,都是为了声音服务,制作出想要的声音是首要的。而直觉,是她认为音乐创作背后最重要的东西(与柏格森不谋而合);耳朵和大脑对声音最直接、真挚的感知,应该超越一切音乐理论、技术和工具。
我常常和朋友抱怨,技术门槛的降低导致复制品的泛滥,现在的电子乐似乎鲜少有以前作品那样的“光韵”了。我总想,这是不是因为工具带来的简便,削减了感知的参与?假如像Delia那样,大费周章才能得到一个想要的声音,那自然是要对它精细打磨的吧。用耳朵听,用脑子想,用身体感受这个声音和那个声音的细微差别。而今天,是不是动动鼠标就能得到一个“差不多”的声音了?
5
人们总是将Delia置于电子音乐的连续历史中讨论。比如Delia具体音乐的手法是否受Pierre Schaeffer的影响,她又是否影响了Aphex Twins, Boards of Canada这些IDM先驱。翻译完这部片后,我觉得这些讨论似乎不再重要了。就像和一个人熟悉之后,那人就成了一个特例。于我而言,Delia Derbyshire不再是音乐大师列表中的一个名字,而成了一个鲜活的人。
在我看来,她无意引领什么,只是一个酷爱音乐,对数学的兴趣多于硬件,情感丰富,又跟每个普通人一样有点拖延症的人。她受直觉引领,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就什么也做不出来。
无心插柳,先驱大都是如此,在无意中成了先驱。
6
如果用寥寥数语勾画Delia的一生,那大概是这样:生于1937年,在考文垂度过童年、少年,经历考文垂轰炸。18岁进入剑桥大学,学习数学和音乐。1963年,加入BBC Radiophonic Workshop。同年,为《神秘博士》作主题曲。1964-65年创作《Inventions For Radio》。1966年建立音乐团体Unit Delia Plus,一年后解散。1973年离开BBC。1975年停止创作音乐。晚年移居北安普顿,与酒精和旧报纸作伴。2001年,重新开始创作音乐,直至同年7月。
人的一生是否能被档案里的几句话所概括?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语言无法说出的,不如交给音乐。我感激音乐(以及任何形式的艺术作品),因为它们是经验的定格,让作者某一时刻的感知能够穿越时间和空间,被他人经验。Delia的喜悦和悲伤、情感与理性、敏感与坚决;她对声音设计的精益求精,对悦耳和实验的平衡,不羁的想象力,一丝不苟的态度;她如何在转瞬即逝的直觉中找到线索,转译为声音,又如何用最基本的磁带技术,构建一整个声音世界——音乐响起的一刻,就都清楚了。
这部25分钟的纪录片虽然不长,但包含了Delia的大部分主要作品和值得一提的经历。希望这部片的译制,会对那些对她,以及对电子音乐感兴趣的朋友有所帮助。(19)
[1] https://cdm.link/2008/07/delia-derbyshire-recordings-found-including-ahead-of-its-time-dance-track/
[2] https://cdm.link/2008/07/archivist-responds-yes-virginia-delia-derbyshire-really-was-that-awesome/
[3] Judy Wajcman, 1991. Feminism confronts technology
[4] Frances Morgan, 2017. Delian Modes: Listening for Delia Derbyshire in Histories of Electronic Dance Music
[5] Tara Rodgers, 2010. Pink Noises: Women on Electronic Music and Sound.
[6] https://wikidelia.net/wiki/Radiophonic_Ladies_interview
[7] http://www.delia-derbyshire.org/interview_boa.php
b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94y1Q71X
腾讯:https://v.qq.com/x/page/l3347v4m2uc.html
优酷: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Tg4NTUzOTc0M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