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制 | 杨宁
顾问 校对 | 严逸澄
封面 | 可一
片头 | petit
策划 | 掘火字幕组
【译者前言】勋伯格《我的演进历程》沙龙回顾
今年的9月13日,现代音乐巨匠阿诺德·勋伯格诞辰整150周年。
勋伯格可能是现代艺术中位居宗师却鲜有受众的唯一一人。他几乎以一己之力让大众谢绝现代音乐,直到现在对他的讨论仍远多于实际演出。但他本人却认为自己并非一味颠覆,而是在延续德奥音乐的伟大传统;他晚年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做的自述《我的演进历程》就逻辑严密地讲述了这个变化过程。
在观看这部影片之前,我们得先了解他所颠覆的和他所延续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巴赫到勋伯格的西方音乐,一言以蔽之,作曲家要完成的是“起-承-转-合”的音乐结构。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册第一首那家喻户晓的第一句就是一个经典的“起-承-转-合”,极富象征意味:
这个“起-承-转-合”有两个关键:
一是最后必须要回到“起”的调上,这样才算“合”上;
二是“承”“转”必须要符合和声写作规则。
从技术上讲,后世作曲家所为,都是在扩充这个“起-承-转-合”,在规则限度内挖掘、实现它的各种可能性,并且不时稍稍越界,于是音乐写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庞大。到勋伯格入场时,几近无以复加,而他自己最庞大的那部《古雷之歌》(Gurre-Lieder,1901-1910)也极富象征意味地给音乐史的这一大历史时期划上了句号(当然,长尾不会断)。
《古雷之歌》总谱最后一页,无比庞大的C大调
画上句号之后,勋伯格所做的,就是打破上述“起-承-转-合”两个关键的第二点:和声规则。
和声规则的重点在于把音乐在进行过程中出现的“不协和音”(dissonance,不好听、尖锐的声音)收编到“协和”(consonance)的整体框架之内,也就是把不那么好听的、悬而未决的声音收归到给人确定感、更协调的声音。术语称为“解决”(resolve、resolution)。
解决的方式就像围棋定式:出现什么情况,就以相应的方式去应对。这些方式被一代一代人汇总成套路,就成了规则。但套路只是不会出错,音乐远不止于此。就像AlphaGo当年让人类意识到围棋定式之外的广阔天地,和声套路之外也存在着极为丰富、彼时尚未发掘的表达潜力。
勋伯格不是第一个尝试突破和声规则的作曲家,但他的颠覆是最彻底的。在《我的演进历程》中,他详细讲述了自己如何一步步释放不协和音,到最后,传统的“起-承-转-合”结构就无法承载那么多不协和音了。
从听觉上说,这样的音乐,就像失去了重力。用勋伯格本人的话说,就是“我呼吸到了另一个星球的空气”(《第二弦乐四重奏》末乐章)。
当时的文艺创作者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勋伯格用音乐探索了人类此前所不曾具体表达的许多阴暗、纠结、恐惧——也就是并不美好的东西。这样的情感内容肯定了“不协和”声音的价值,解放了它的存在,让它能够占据越来越重要的篇幅和地位,而“协和”不再是音乐作品的最终目标。勋伯格在片中谈到,他有一部作品,尽管每到一个节点,都出现了“协和”的和声,但这些“协和”的时刻已经不足以“解决”或者说统纳它之前和之后的大片“不协和”。“不协和”可以独立存在了,“无调性音乐”就此诞生。
但是,解放了“不协和”只是能够光明正大地用它;怎么用才有效,并没有成体系的方法。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1908-1923),勋伯格的音乐大都是小品或者小品的连缀,就好像都是情绪片段。直到发现了“十二音作曲法”(twelve-tone method,dodecaphony),他才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方法。
一个八度包含12个不同的音(tone),传统的和声学在这12个音中选择一个主音(tonic),其他的音按照它和主音同时响起时的协和程度,被分成不同的远近关系。关系越近的越协和,也越重要,越远越不应该出现。换句话说,传统和声是把12个音组织成音乐的一种规则,不同的音等级森然。
勋伯格的十二音作曲法也是把12个音组织成音乐的一种规则,具体做法很简单,就是是把12个音自由地排成一列,称为“音列”(row),音乐就从这个音列衍生而来。没有了主音,其他音也不再有等级。音列除了原型(prototype,P)外,可以有如下变化:
从后往前倒着排,称为“逆行”(retrograde,R);
上下颠倒,称为“倒影”(inversion,I);
倒排+颠倒,称为“倒影逆行”(RI)。
再加上堆叠以及音乐中原本就有的节奏变化,既有明确的规律,又有很高的可玩性。勋伯格曾颇为自豪地说,他用一个音列就写出了《摩西与亚伦》整部歌剧。在片中,勋伯格一直把音列和传统和声学里的主音进行类比:传统的音乐最终要回到主音,十二音音乐最终可以回到那个基本的音列。
勋伯格认为,把音组织起来的这套新方法可以让德奥音乐继续领先一百年。显然他失败了,十二音音乐的确在一段时间里有所发展,并引领了学院派的创作风尚,但最终听者寥寥。
如果音乐最终一定得是一门听觉艺术,那问题显而易见:
十二音取消的不仅仅是传统的和声,而是音乐固有的方向感:
“起-承-转-合”不复存在,听者在一片灰蒙蒙的云雾之中该做何期待?
退一步说,音乐当然不必非得有方向感,而是可以体会每一个时刻所听到的声音,那如果一个音列自身并无明显特征,靠它组织而成的音乐又能有多少可感知的结构特征?
十二音音乐如此不受欢迎,却很有象征意味。打破音的等级关系,取消了传统和声,消解了目的论(teleological)的音乐过程,这让勋伯格的学生、哲学家阿多诺看来,意味着放弃一切传统素材,形成对业已堕落的文化工业的批判。勋伯格的作品及其所展示的新秩序由此彰显着一种理想的未来。
结果显然事与愿违。
勋伯格本人其实并未把十二音上升为非它不可的“主义”和唯一正确的道路。在他眼里,它本来就只是一种方法,让“不协和”不必依赖“协和”也能具有结构意义的一种方法。
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一点并无确凿依据——音乐的动人力量真的植根于不同长度的弦的震动所带来的共鸣(泛音),那从逻辑上说,十二音有违自然本性;
而阿多诺对流行音乐和爵士乐节奏感的否定,则似乎延续着19世纪末奥地利乐评人和理论家爱德华·汉斯立克的音乐批评中对圆舞曲价值的否定,在根本上是崇尚理性、束缚身体的。
如此,阿多诺把勋伯格的意义推向极致,倒是说明了自身的局限性。
就勋伯格本人的作品而言,十二音作曲法成型之后的作品,上演率其实不及之前的自由无调性作品。至少在那时,勋伯格的音乐有一种炽热的情感宣泄。用本片字幕翻译的顾问和校对、青年学者严逸澄老师的话说,他的音乐是“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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