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火档案

A Selection of Critical Mass in Music, Films, Literature and Beyond






信息

胡凌云 发表于11/08/2025, 归类于乐评, 电台.

掘火电台099:咕噜猫之歌

制作|猫爷爷

封面|ZZZ

 

收听方式:

  • 微信公众号:订阅“掘火档案”
  • 网易云音乐网页或app:订阅“掘火电台”
  • 小宇宙:订阅“掘火档案”
  • 荔枝fm页面或app:订阅“掘火电台”
  • Apple Podcast app:订阅“掘火电台”
  • 掘火官网收听或下载(速度不能保证,建议用浏览器打开):https://www.digforfire.net/?p=20102
  • 直接下载播放:右键点击此处 或使用下方播放器

 

 

 

 

The Cure – Plainsong

听音乐,这是一首序曲;听歌词,它是一首终曲。这是因为它所描述的是生活在世界边缘的状态。咕噜猫将我带到了世界边缘。当我与她相对,整个世界就退到了身后,留下的只有毛茸茸的温柔。这种温柔因为无需言表而显得纯净,因为来自另一个物种而显得神秘。当这两种感觉交融,我仿佛裸露在半明半暗的宇宙之中。这段音乐描绘便是这种情绪,而歌词主题则是对失去和死亡的恐惧,它们是因为收获了爱而必须承受的代价。这就是我对这首听过多年的“治愈”乐队(The Cure)的《素歌》(Plainsong)的最终解读。

2015年,我和咕噜猫离开了她的故乡,我们相遇的地方,向西出发,去建立一个新家。在此之前,我花了一周时间把不愿抛弃的家当装进了一百多个纸箱。为了让漫长的体力劳动时段更有趣,我循环播放《宇宙》(Cosmos),边装箱边听卡尔·萨冈(Carl Sagan)的解说。就在那时,我发现这部纪录片原来是咕噜猫的最爱,因为她经常会放弃对纸箱的好奇,站到屏幕前追打画面中的飞鸟和飞行器。正是咕噜猫在人生中的出现,让我开始重新思考宇宙:自从人和猫进入彼此的轨道之后,便被彼此的引力所束缚,从此围绕彼此运行,形成一个联星系统。这样一个系统完美描述了我和咕噜猫的日常。


Vangelis – Space-Time Continuum (Heaven and Hell, Part 1)

新家位于大湖之间,属于中西部而不是西部,但我们一起走过的一千英里毫无疑问是一种西进。我作为探路者去找房的时候,特意选择乘坐火车体验了美国最古老的一些铁路线路。随后,我和咕噜猫驾驶相当于骏马的小车,带领相当于牛车的货柜车,横跨查尔斯河、康涅狄格河、哈德孙河、呼伦河、美国西进的重要历史通道伊利运河、接通五大湖和密西西比水系的俄亥俄和伊利运河,穿越了美国最古老的工业地带,途经曾经兴盛的布法罗、克利夫兰和底特律,从1643年建立的、以英国古郡命名的米德尔塞克斯县搬到了1822年建立的、在印第安原住民语言中意为“远方河流”的沃什特诺县。我们的新家远离大城市,方圆数里内没有一座现代高楼,更常见的是茂盛的玉米和偶尔占据公路的农机。在那里度过的三年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接近边疆生活的日子,而边疆生活的主题是建立和维护一个新家。

在年初的上一期节目《803》中,我已经使用过电影《西部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的配乐。我应该描述过,在这段配乐响起时,摄像机从火车站台升起,展示出边疆小镇的全景及其后方无尽的荒山。来自新奥尔良的女主角辗转一千多英里之后,即将抵达荒山之间那个被称作甜水的新家。2018年,在和咕噜猫搬回她的故乡前夕,我又一次作为探路者抵达波士顿,在海湾上空降落前听了这首曲子。当时,我意识到我们的西部生活即将成为往事,我仿佛是另一部不朽的西部片《我亲爱的克莱门汀》(My Darling Clementine)中的霍利迪医生(Doc Holliday),被一位端庄的姑娘拉回了波士顿,避免了一段致命的西部传奇。如今,这段音乐所唤起的画面,是咕噜猫从远处慢慢走来,然后跃入我的怀抱,和我一起在北美大陆上空俯瞰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人间。


Ennio Morricone – C’era una volta il West

虽然新家的气候不被大湖效应影响,但降雪强度依然令来自波士顿的我们印象深刻。没有公交,出行必须自驾,而且只能走有扫雪车频繁撒盐的高速,经常遭遇堵车,不时目击事故。我曾经一直认为英国乐队“困境”(Dire Straits)的名曲《电报路》所描述的是某座萧条的英国北方工业城市,但近年才发现这条电报路其实位于我们熟悉的底特律西郊,而这片土地从边疆变身繁荣的工业中心,最终衰败为铁锈地带的历史,正是这首作品所讲述的。不过,它完全没有提及那些吸引着废墟摄影师的褪色景观,而是选择了一个寒流将至的傍晚,在叙述了从垦荒者开始的历史变迁之后回归个人体验,表达对失业的叹息和对社会的愤懑,对不在身边的爱人发出希望摆脱困境的悲怆呼告。这种转变听似一种从理智到躁动的失控,其实是一种思考的进程,就像高更的某个绘画标题和侯德健的某段歌词一样: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往哪里去?而对其中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基于对前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首作品令我想起冬季下班回家时被堵在和电报路相交的94号州际高速上的画面。路两侧被两面大墙般的树林遮蔽,我听着广播里的降雪预告和交通警告,眺望前方下一个遥不可及的路牌,偷窥同路皮卡车厢里劳动者们的侧影,注视那些后轮上方在一个个漫长冬季中被盐加速腐蚀的车身,想象关于这片土地及其居民的各种故事,但随着天色在风雪中迅速黯淡,思绪总会回归到家中望着同一片天色同样焦急等待的咕噜猫。和歌中人的处境相比,我幸运得多:无论我从何处来,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要往哪里去,只要能熬到下一个出口,五分钟后就能推门进家,开灯驱散黑暗,把冻僵的手埋进到迎上来的温暖的毛毛里。


Dire Straits – Telegraph Road

湖区的三年生活让我不仅在观看《八英里》和《老爷车》这样的电影时能有更多感触,而且让我更加理解了一些美国流行音乐。这其中不光包括经常播放的中西部电子音乐,还包括了一些早已熟悉的流行歌曲,比如中学时代就反复收听的“REO快车”(REO Speedwagon)和理查德·马尔克斯(Richard Marx)的很多经典,比如“旅程”乐队(Journey)的名曲《坚持相信》(Don’t Stop Believin)。这些音乐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相似性。我对这种相似性的思考始于在世纪初年就已经观察到的“REO快车”, “冥河”乐队(Styx)和“旅程”的一次次组团巡演。这一做法这不仅是巅峰期已经过去的金曲乐队的经济考量,还表明它们拥有相似的音乐趣味和听众群体。它们的金曲都诞生于八十年代,而“快车”、“冥河”和曾经为前者暖场的马尔克斯都来自芝加哥,都拥有中西部文化背景。“旅程”作为一支旧金山乐队被纳入这个群体的原因,在其代表作《坚持相信》中可以找到一些踪迹。歌中的女主角来自南底特律,这个地点在地图上并不存在,但却具有强烈的暗示性,就像一首关于波士顿的歌曲选择南波士顿、罗克斯伯里或是列克星敦会有完全不同的效果一样;而七十年代末底特律市郊的氛围,如英国人马克·诺弗勒(Mark Knopfler)亲身观察到的,是无法逆转的衰败,是将会持续多年的惨淡未来。这首作品所表达的,是年轻人对不确定命运的迎接,是他们给予彼此的慰藉。这种现实和这种情绪,不仅在铁锈带有着最强烈的体现,无疑也弥散在那个时代全美的很多郊区和小镇。又一次,它探讨的还是那三个问题: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往哪里去?

《坚持相信》于2022年被收入国家录音登记册(National Recording Registry),同年被收录的还包括安迪·威廉斯(Andy Williams)的《月亮河》(Moon River)和罗斯福的总统演说,可见公众对其文化意义的认可。而其最完美的视觉呈现,则是2003年由查理兹·塞隆(Charliez Theron)主演的那部电影——我将其译为《怪物》,是因为Monster这个词令我想起罗杰·沃特斯(Roger Waters)在专辑《娱乐至死》(Amused to Death)中的那句控诉:“看看他们造出的那些怪物!“。片中的连环杀人犯艾琳·乌尔诺斯(Aileen Wuornos)并不是什么“女魔头”,而是社会的牺牲品。这部电影是这个世纪初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电影之一,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它展示了和我完全没有交集的美国人和美国生活,另一方面则是这首歌曲和故事本身的互相强化。我甚至会想,乌尔诺斯本人是否曾经听过它?她碰巧生长在底特律北郊,这首歌响彻全美的时候,24岁的她已经流浪到了佛罗里达,已经体验了多年的悲惨人生。但这并不影响她被另一个人吸引并且撞出火花。这种吸引与双方的年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乃至价值观念都没有关系。至少在歌声响起的那个旱冰场之夜,纯爱驱散了孤独。

2015年8月的一个午夜,我和咕噜猫告别旧居上路。那是我带着她第一次穿过波士顿城区的隧道群,所以她一直好奇地盯着窗外排列整齐不断掠过的明灯。在我的记忆中,那就是我们的午夜列车。


Journey – Don’t Stop Believin’

在湖区的两年多应该是我们的人生和猫生中最宁静的一段生活。起居室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点缀着松树和柳树的池塘。夏天,咕噜猫在窗后方观察各种鸟类,冬天躺在地毯上被阳光晒得滚烫。那样的画面,自然会被保存在当时听到的一些音乐中。比如,我以前在节目中播放过的范吉利斯(Vangelis)在1973年为电影《爱》(Amore)创作的配乐片段。我至今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感觉这首标题意义不明的曲子所表达的就是爱。我经常能在一些音乐中听到咕噜猫说话的声音,这首作品中水滴般的键盘乐器就是一个例子。另外一个例子也来自1973年,铃木宏昌的专辑《丝绸之路》:在湖区的岁月中,我把关于丝绸之路的记忆和想象写进《803》,咕噜猫一直贴身陪伴,而《华丽的巴米扬》中的西塔琴就是她在说话,回忆几年前从猫旅馆里向正在丝绸之路上前进的爷爷发出的思念。


Vangelis – Ruga Do Pozlic

 


鈴木宏昌 – 华丽的巴米扬(華麗なるバーミアン)

布鲁斯风格的电吉他能够表现猫的丰富情绪变化。在1994年的长歌《改变你的心智》(Change Your Mind)中,尼尔·杨(Neil Young)使用它模仿了猫的呼唤、呢喃、沉吟和叹息。这是一首鼓励人类领养的公益歌曲,催促我们快快结束没有猫的惨淡人生。一开篇,杨就唱出了猫的意义:

当你感到虚弱    需要重整愿望
当你感到满足    但还有点空虚
能带你摆脱情绪的    肯定是你爱的那一只
用神奇的触摸改变你的心智
快快结束没有触摸的日子

杨指出了猫的四大功能:干扰你,支持你,拥抱你,说服你。然后,他继续描述着猫的意义:

当你感到困惑    对世界充满失望
当你感到衰竭    不愿意再当小丑
保护你不受伤害的    肯定是你爱的那一只
用神奇的触摸改变你的心智
快快结束没有触摸的日子

接着,杨指出猫的另外四大功能:保护你,修复你,展现你,抚慰你。这些功能都是我在失去亲人、生活变动的岁月里亲测有效的。作为一只拥有完美听力、视力和警觉的动物,咕噜猫鼓励我保持清醒、关注和开放,摧毁了那个被困在狭隘世界观中的我。

你听到了声音    你在等待之后得到了消息
当你看见画面    它改变了你曾听到的一切
以此来摧毁你的    肯定是你爱的那一只
用神奇的触摸改变你的心智
快快结束没有触摸的日子

在作品的最后,我找到了自己在每一个清晨的体验:

清晨来临    房间里有股猫味
爱的芬芳    胜过百万朵玫瑰
以此来拥抱你的    肯定是你爱的那一只
用神奇的触摸改变你的心智
快快结束没有触摸的日子

就是最后这段,让我在聆听这首作品二十年后发现了它的真正含义。如今又过了十年,我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Neil Young and Crazy Horse – Change Your Mind

直到前两年,我才终于观看了1990年的电影《雷霆之日》,但早在1993年,我就拥有了它的插曲磁带,从此喜欢着其中的每一首歌曲。在漫长的人生中,我擅自为它们添加了画面和情节。玛丽亚·麦基(Maria McKee)的《给我看天堂》(Show Me Heaven)显然也是一首鼓励领养的公益歌曲。与杨在《改变你的心智》中对“神奇的触摸”的各种功能的展开讲解相比,麦基简洁地吐露了满溢的深情——虽然我还没触摸到毛毛,但已经感受到了电击般的神圣。这也是一首悠扬的慢歌,但是配器更加明亮,也更加庄重,出没着管风琴的音色——毕竟,它描述的是天堂的感觉。这首公益歌曲应该引发思考的一个问题是:究竟是人让猫看见了天堂,还是猫让人看见了天堂?而我的观点是,每只猫都是天堂的一部分,是天堂朝向人间的小窗,它只会在一个温暖的家中开启。当我每次把脸埋到咕噜猫的毛毛里时,都看到了天堂。


Maria McKee – Show Me Heaven

让我们相爱    将彼此的命运联姻
我的房产就在行囊之中
于是我们买了一盒香烟    和瓦格纳太太的馅饼
出发上路    去寻找美国

我对于在美国旅行的想象始于西蒙和加奋克尔的《美国》,但没能想到,多年之后,我走在了歌中的那条路上。2018年3月的一个凌晨,我和咕噜猫从密歇根出发上路。我们的旅程至少将近有两百英里和西蒙的旅程完全重合。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开着自家的车,又一次满载搬家公司不愿搬运的植物和我们不愿让搬家公司搬运的各种人生纪念品,奔向位于海边的新家。

在匹兹堡登上长途车时    我说
凯茜    密歇根已经像是一个梦
我花了四天从萨吉诺搭车至此
我已上路    去寻找美国

西蒙写下这些歌词的时候应该不知道,半个世纪之后,萨吉诺因为底特律汽车工业的没落而丢失了一半人口。在我耳中,这首作品因此有一种时空错位的苍凉。我的旅伴并不在意我是否拥有房产,她不看杂志,也不睡觉,一起和我望着窗外被残雪覆盖的美国最北方。那是一个周日,路上也就更加冷清,凌晨的克利夫兰就是一座空城,大概六七点天快亮时,我们已经穿过宾夕法尼亚最北端进入纽约州,车上那些随着我们的前进慢慢清晰起来然后模糊下去的当地电台播放的都是宗教音乐和传道内容,咕噜猫的双眼反射着东方的曙光。接近中午时,我们穿过阿迪朗达克山和卡茨基尔山之间的莫霍克河谷,再次跨越了哈德孙河。途经纽约州和麻萨诸塞交界的塔康尼克山和伯克夏山时,咕噜猫观赏了她那一侧山崖上的很多冰瀑布。假如咕噜猫是一个小人人,那么我们可能会走走停停,在某个制高点休息片刻,数路过的车辆,或是在开阔地上看月亮升起,但是,咕噜猫是猫,所以,除了必须停车加油的片刻,我们连续赶路十个小时抵达波士顿,拿到钥匙进入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准备好的纸盒和猫砂迅速搭建一个厕所给她撒尿。不过,咕噜猫进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走向窗户,她吃惊地发现,窗外的池塘变成了海港。就这样,建立又一个新家,开始又一段边疆生活。而这一次,我们定居在海边,世界的边缘。

Simon & Garfunkel – America

2020年是世界停顿的一年,出门受限,我和咕噜猫因此能够每天二十四小时贴在一起。松下诚和信田一男以银河乐队为名于1979年发行的《夏日情歌》记住了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鱼块的夏天,虽然咕噜猫的身体当时应该已经有所不适,但我并未能察觉。秋天来临,当她确诊绝症并开始治疗之后,我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生活。每个日落的时刻,我都希望我们能重新回到无忧无虑的夏天。松下诚1981年的作品《日落》描述了那些暮光变幻而空气凝滞的时刻。与夏天相比,同一个人的歌声突然变得充满怅惘。


The Milky Way – Summertime Love Song


松下诚 – Sunset

在那段日子里,为了能陪伴被病痛侵扰的咕噜猫,我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每个夜晚因此格外漫长,而假如她正在住院,我也依然难以入眠。我在那段时间写了《第九波》,一个猫拯救被疫情反复侵袭的人类的故事。在那些夜晚中,陪伴我的音乐中有不少来自一盘不同寻常的磁带,那是一位美国留学生在1989年自制的90分钟歌曲拼盘,送给了那年一起上大学的我哥,然后被我在苦苦哀求并且动用我妈劝说之后搞到了手。拼盘中有很多优美的情歌,在我情窦未开的中学时代无法安放,随后就在大学时代被各种更愤怒、更黑暗的音乐淹没了。在希望时光倒流的那个秋天,我重访这些歌曲,发现每一首都是我和咕噜猫的故事。比如,在《无尽的夏夜》中,理查德·马尔克斯是这样唱的:

夏天来到    但又无声离去
我一抬眼    你已不在身边
如今你回望着我
寻找一种能再相依的生活
就像以前那样

我变回与你相遇前的我
这座城市突然显得陌生
我愿付出生命    只为再多一个夜晚
与你相拥相伴

贝斯手纳桑·伊斯特(Nathan East)和萨克斯手戴夫·科兹(Dave Koz)让这首作品成为了柔顺爵士和流行叙事曲的完美结合,而这些歌词让我重新回到了成长年代。在那时,我对自己会遇见什么样的感情完全无知,也不知道这首歌唱的是一只将会在二十多年之后出现在人生中的猫。


Richard Marx – Endless Summer Night

这盘磁带中最令人感伤的,是一首关于月光和离别的夜曲,英国乐队“呼吸”(Breathe)的《举手向天》(Hands to Heaven)。它描述的是我和咕噜猫的最后时光,但它也同时让我想起无数个望着她无声走过房间的午夜。

我望着你在月光下的房间中行走
你的爱意充满温柔
明天我必须离去    黎明不容感伤
神灵啊    请在我上路时给我力量

举手向天    无声祈祷
求我们重回彼此怀抱
今夜    我需要你甜蜜的抚摸
在黑暗中扶住我

 


Breathe – Hands to Heaven

爵士乐从《老虎拉格》开始就与猫科动物过从甚密,老一代爵士乐手互称彼此为猫。所以,这种音乐类型可能最能代表猫的性格,甚至声音。2020年夏秋我本来打算再做一期更能展示个人趣味的日本爵士乐节目,但被咕噜猫的病情彻底中断,当时已经准备了的播放列表后来就再也没有更新和聆听。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铃木弘1976年专辑《猫》中的一曲《浪漫》(Romance)。封面上站在长号手头部的那只黑猫暗示我:这张唱片中肯定有咕噜猫的声音。和多年前的西塔琴相比,长号是一只老了好几岁的咕噜猫,她变得深沉了许多,但声音依然是我熟悉的。我能从中听到她对我发出的忧伤的呼唤,但也能听到她作为一只猫的灵动和温柔,在泪光中露出微笑。


鈴木弘 – Romance

有猫的房间才是家,这是我多年以来的观点,所以,在咕噜猫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家又变回了没有生趣的房间,每天清晨外出像是囚犯的放风时间。与咕噜猫共度的岁月让我和自然有了真正的连接,让我相信万物有灵——这两点可能也是我写《第九波》的动力。独自在海边行走时,我经常听埃尔顿·约翰(Elton John)的《唯一》(The One)。它来自歌者在经历了一段黑暗人生之后于1989年推出的第一张在清醒状态下完成的专辑。和专辑中的其他歌曲一样,它表达了一个人重启生活的清晰愿望,和对一种感情的终极信仰。我在海边行走时总会与一些善跑善飞的野生动物相遇,我常常在它们之间看见咕噜猫的身影,就像歌中所唱:

我见你在海上舞蹈
沿着沙滩快速飞奔
水和土生出的精灵
猫爪上有火焰升腾

在拥有咕噜猫的每一天里,我一旦出门就能立刻感受到家的强大吸引力。但在那两年中,这种感觉是缺失的,这意味着我变成了一个游荡者。我在海边的行走因此成了一种找回自己的尝试:

每人在岁月中都是该隐
直到他在海滩踽踽独行
在水中望见自己的未来
找回一颗失落已久的心

我总是相信,亲人和亲猫在去世之后,会有一部分灵魂在我的体内安睡,对她们的思念其实就是这部分灵魂苏醒的时刻。也就是说,那个联星系统中的两颗星在引力作用下合二为一了。

当星辰像我俩一样碰撞
不会出现阴影遮蔽太阳

 


Elton John – The One

尼尔·杨与疯马乐队1994年的专辑《与天使共眠》中确实出没着很多让我想起咕噜猫的电吉他声。在《爱的列车》中,它在远方苍凉地响起,这种苍凉感有一部分来自专辑中共用了同样音乐的姊妹篇《西部英雄》。后者的开头描述了西部英雄的崛起:“边疆小镇/西部英雄的家园/边疆正义/要用铁腕执行”,随后唱到西部英雄的形象是如何通过太平洋战争和诺曼底登陆被世界认可的:”他为你我而战/跨过大地和海洋“,但那些事迹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被毁灭性的画面所取代:“火箭的红光刺破远方/炸弹在空中炸响/这次我们绝不回头”,而他成了“一个手中攥着大钱”的模糊形象。与《西部英雄》所描述的经典美国形象的奠定和坍塌相比,《爱的列车》叙说的是个人生活:

爱的列车
正在心与心之间飞奔
稍有晚点
还未驶完孤独的路程

这列火车不会撞倒我
只会带我去理想生活
那是你和我的一部分
而我总是你的一部分

相爱相敬    生死相依
和我同念这些字句
这列火车绝不回头
汽笛在孤寂中鸣叫
无人听到

因为与《西部英雄》的画面和音乐发生了叠印,《爱的列车》也变得悠长,跨过了大地和海洋,像是火箭的红光刺破远方。电吉他跟随人声一起念出了那些重要的字句,回荡在这片开阔大陆上的声音格外苍凉,但最后几声呼唤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西塔琴的温柔。


Neil Young and Crazy Horse – Train of Love

如今,咕噜猫永远坐在我的窗台前。在很多夜晚,我扫视被海港灯光映亮的水面,会看见她的黑毛闪烁的微光。我们曾在窗前一起看金黄色的月亮在岛屿后方的洋面上升起。U2乐队最安静的作品《如果你穿着那件丝绒裙子》可能讲述了一个因人而异的故事,但对我来说,就是在喝了两杯之后语焉不详地讲述咕噜猫耳鬓厮磨的亲密时刻。那种时刻,我们总是拥有星光、月光和水光。她也喜欢在那些窗边晒太阳,但如今只在夜晚出现——这可能就是“午夜”是黑猫常用名字的原因之一。


U2 – If You Wear that Velvet Dress

在我的中学时代,有一盘比1989年的美国留学生拼盘更难忘的磁带,那就是上海翻译出版公司发行的拼盘《美国流行歌曲》。它到家的年代更早,所以有更多歌曲的情感需要幼稚的我使用想象去安放。比如,离别,显然是一种感伤但却浪漫的时刻:在约翰·丹佛的《乘喷气机离去》(Leave On a Jet Plane)中,双方似乎还会重逢;佩图拉·克拉克(Petula Clark)的《吻别》(Kiss Me Goodbye)唱的应该是永别,这一点在后来听到的潘源良填词的粤语版本得到了证实;而一种听似离别但却并未分开的复杂情感,则来自“面包”乐队(Bread)的《假如》(If):

假如一幅图画胜过千言
我为何绘不出你的容颜
文字无法铭记
你给我的全部回忆

假如美貌能招引千艘战舰
哪里会是我的前线
留在家中的只有你
而你就是我的唯一

当我的信念渐渐落空
你全情投入我的怀中

这首1971年的作品最难忘的电钢琴加上特效的音色充满了时代感,不过我所感受到的并不仅是迷幻时代,更是太空时代,是登月成功之后大众对外太空的想象:失重、寂静、深邃无边的黑暗和来自八方的星光。流行歌曲自然会进入这一世界,找到新的浪漫。在那盘《美国流行歌曲》中,史琪特·戴维斯(Skeeter Davis)在《世界终结》(The End of the World)中将分别视为世界终结,虽然那只是歌者自己的个人世界,毕竟鸟儿还在歌唱,星辰还在闪烁,但是,在人类对宇宙的了解突飞猛进、同时已将“共同毁灭”作为战略思想的时代,”世界终结“这一想象必然会更多地出现。“面包“乐队这样唱出了他们的想象:

假如世界停止旋转
在慢慢减速中死亡
我想和你共享极乐
目送世界遁入黑色

星辰一颗接一颗全部灭寂
那时我们就可以从容飞升

 

Bread – If

2021年,我写了《驶向猫型黑洞的最后旅程》,一个关于猫与太空、飞升与下沉、黑暗与光亮的故事。与我2020年在咕噜猫生病期间写作的关于猫和人、家庭和社会、疾病和拯救的《第九波》一样,都是因她而写的故事。因为它们被出版的难度照例很大,所以我在未来也许会考虑将它们录制成广播剧在掘火电台播放,并且会添加一些背景音乐——至少有一首已经确定,那就是由布莱恩·伊诺(Brian Eno)、罗杰·伊诺(Roger Eno)和丹尼尔·兰瓦(Daniel Lanois)于1983年为阿波罗计划纪录片创作的《一种结尾(飞升)》。它描述的是我们驶向猫型黑洞的最后旅程。我是猫爷爷,感谢您收听掘火电台。


Brian Eno with Daniel Lanois and Roger Eno – An Ending (Ascent)

 

(《803》在当当有售)




留言

要发表评论,您必须先登录

掘火档案
掘火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