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實重彥講、張昌彥譯,肥內編打
絕望而悲觀的評論家
今天要談的是「電影批評」這個題目。在談之前,我們想到底是誰在製作電影?由誰來談電影?這本身就是很有趣的事:但是換另一個講法,這也是一件絕望的事。首先從「為什麼絕望」這一面來講,就像剛剛提到到底誰在製作電影,就像這個學校的畢業生當中,有些已成為知名的導演,你們也有機會,而在你們同學師長之間也常常討論電影的問題。你們可以透過這樣的方式來接觸電影、製作電影,但我卻是絕望的,為什麼是絕望的事情呢?做為影評人而來談電影,是大家都可以做的。一般來說,做為評論家要有豐富的電影知識,或者知道電影的技法,或分析作品的能力,一般人都認為如此,但事實是不是這樣呢?所以回到最初所講的,做為評論家,我講的別人也可以講,而不能和別人所講的不同,這是讓人覺得絕望的地方。當然,知識豐富、電影技巧純熟、分析能力強的確非常重要,但前提是一定要有電影,不然評論就做不成了。[肥按:為什麼要這麼絕望?難道一定只能談別人也講的東西嗎?不然會怎樣呢?值得思考。]
大家覺得電影的存在,好像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有電影,大家可以到電影院去看電影:因為有電影,影評人可以靠它賺錢生活;有了電影,才有影評人的出現。我常想,如果沒有電影,我會做什麼呢?電影是在二十世紀前夕所產生的一種媒體現象,有開始就會有結束;在這之間,我們這些評論家其實是很微不足道的,這些本來很弱小的影評人,現在卻擺著很了不起的臉孔在做批評。世界上大部分的影評人都是如此。我在日本也被說是擺著一副(75|76)不可一世的臉孔,其實我害怕得不得了,並沒有像大家所想的那麼了不起,因為電影可能會消失。我非常擔心,電影企業會有毀滅的一天,事實上,日本的電影企業衰退得非常厲害,儘管日本現在還存有一些了不起的電影作家—我在這裡想問問各位,你們知道的日本電影作家有誰?[肥按:所以我之前不也說過,影評人應該謙虛。只是,電影會消失嗎?有沒有聽過其他八大藝術中的成員也有消失的疑慮呢?]
觀眾:黑澤明。
他幾乎已經死了,第一個是年齡的問題,他已經過了85歲,就算再創作也沒有幾部影片了。所以影評人是無法靠黑澤明的片子來謀生的。除了黑澤明,還知道誰?
觀眾:寺山修司。
寺山修司是一位有趣的作家,也是我的朋友,但非常遺憾的是,他已到了那個不能拍電影的世界去了—他已經過世了。我可以回想他的作品,但卻不能和他一起生活。大家還知道哪些我能靠他過活的日本導演?(76|77)
觀眾:大島渚。
終於找到一個和我同時而且還活著的導演了。只可惜,很遺憾的,他也有8年沒有拍電影了。如果8年不拍電影,還可以稱為電影作家,那麼8年不寫影評的人還能稱他是影評家嗎?我之所以要大家題這些名字出來,就是要證明日本的電影企業已經崩壞了。台灣有一個中央電影公司,非常有計畫地在拍一些新片,在座的各位如果有誰想當影評人,還可以靠中影的影片生活下去,但像我已經沒有什麼條件了。我要生存下去,有幾個方法:首先是把關於過去的電影常識和知識傳達給我的學生,或是寫下來供人參考;或是把電影中隱藏的意義分析出來讓大家知道。可是這幾項都是悲觀的,為什麼呢?因為周遭的電影已經死了,不得不回顧過去,一個是把電影知識變成專業知識,一個是把大家沒看到的意義呈現出來,所以並不是那麼積極、那麼樂觀的。[肥按:倘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電影確實有消失的疑慮,就像中影不到十年就幾乎完全消失了。但,台灣仍有電影。不過他的悲觀與消極是能夠理解的;只要他不要那麼囉唆就好…]
還有另一個方法,就是把眼光朝向外國,就像我現在朝向台灣,台灣電影還又希望,我還可以靠台灣電影混飯吃。的確台灣有一些不錯的電影導演,像我自己很喜歡侯孝賢、楊德昌,不只是台灣,外國只要有好的電影導演在,我就可以活下去,但基本上這還是很悲觀的。因此,我常設想:如果電影不存在,會有些什麼呢?剛才說,如果電影不存在—事實上,電影是在某個時期由人類所創造的文化。大家都知道,電影的出現是在1895年12月28日,在巴黎的一家咖啡廳的地下室發生的事件。這是從電影史的學習中可以得到的知識。在概念上,大家都知道這在1895年12月28日是19世紀科學技術的綜合成果,但是不是真的如此?我很想重新再加以檢視。為什麼要重新檢視一下呢?因為電影就是在上映的那個瞬間出現的,我並不認為電影是做為科技的綜合成就而在那個瞬間突然誕生的。[肥按:以下越說越亂了,懶得點評了…]
電影為人類而生
一個原來不存在的東西突然發生,可以說是一個難以理解的事件。譬如在座的各位觀眾從事某種行為,就可以生小孩一樣,電影在時機成熟時誕生,只不過是一個一般的事實。但我認為,電影誕生的事實不能和一般事實的誕生相提並論,那麼電影是怎麼發生的呢?在這裡有一個很重要的思(77|78)考,就是電影是為人類而生的,它不是一般的事件,而是獨特的事件。好比說失戀,也許你的朋友會告訴你不要在意,反正還有許多好的對象,但是這種安慰根本不成什麼安慰,因為你在意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你真正喜歡的人。
所以說,電影的誕生,不只是一般的事物。我相信各位一定很喜歡電影,相信各位也有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的經驗,像如果喜歡某一部電影,是否能夠用其他的電影代替呢?所以電影的誕生是完整而特殊的事情。我不贊成「電影是被人類發明的」這種講法,倒是比較贊成說「電影是在人的面前突然出現的」。我常說電影就像是隕石、或是外星人一樣,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也許是這樣,所以常看到外星人的電影。說句玩笑話,史蒂芬‧史匹柏之所以拍了一系列的外星人電影,大概正是因為他覺得他的故鄉不是地球,而是宇宙吧!
電影是一個令人驚奇的事物,也許是上映之初所給人驚奇的經驗,最初上演的幾部電影,我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它的片名是什麼?像《火車進站》,當大家看到車朝自己走來,覺得非常驚奇。我不相信這個說法,我驚奇的倒不是列車朝我而來,而是電影發生這件事的本身令我驚奇,因為電影並不是容易發生的,《火車進站》這部電影是盧米埃兄弟的作品,但是這兩個兄弟在電影發明10年之後就無法再製作電影了,因為在這10年間,電影已經變成許多國籍的產業了,法國的兩家電影公司到世界各國開分店,慢慢回收很多利潤,規模也擴張,換句話說,電影也走入資本主義的生產型態,推展開來,但發明電影的盧米埃兄弟沒有辦法理解這個事實,電影本身就已經壯大起來了。
人類可以隨時隨地的玩電影,就像三○年代好萊塢的製片人認為只要是電影,什麼都能做。然而,再大的製片業,還是跟不上電影資本主義的發展。好萊塢的電影第一次走下坡應該是在五○年代,像美國的米高梅、派拉蒙、福斯電影公司,它們在五○年代曾一度倒閉,但是這些萬能的製片人,對於這樣的情況,卻完全束手無策。雖說電影是人創造出來的,但電影本身有比人大十倍、一百倍的力量,現在自以為可以操縱電影的人,有可能被電影背棄—即使這樣的背叛並不出於惡意,還是會對人類造成很大的困擾。所以,假如說影評人的存在有什麼意義,他應該是針對電影的「背叛」做些探討和建言。
我們說電影讓人驚奇,並不是像驚悚片讓人驚奇,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看到電影的全貌,為什麼能說喜歡電影呢?說自己愛電影的人,其實是愛上電影的皮相(image),而非真正地了解電影。現在我們來設想自己看了一部電影,而「看電影」的意義是什麼呢?以我的經驗來講,看到的只是電影的千分之一,我自己也常常陷入這樣的狀態,沒有辦法把銀幕上所有的東西擺到腦子裡,如果有人問我看到了什麼,可能連一個完整的畫面都記不清楚。一般人說電影是一種視覺藝術,我認為那是個謊言,事實上大家都沒有在看畫面,說到畫面的律動、明暗和光影,大家其實都記不太清楚。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記不住,也有人能把銀幕上所有的東西記清楚,不過(78|79)那樣的人大概都是精神病患。我們只要看了一點電影,頭腦就會有一點的改變,大概沒有人能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記得清清楚楚,不會把它所有的東西都記住,所以我們無法全看,也不能全部記憶,這就是我們看電影的經驗。正因為如此我才能說自己喜歡電影;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是無法承認電影的「現身」。[肥按:總算說到一個小小點上去了:看電影是件不輕鬆的事情。]
做個悲劇性的角色
電影的畫面,實在是很可怕的東西。電影批評家是否能記得電影的全部呢?大家都只記得電影的故事,或者只記得電影的主題,或是電影中被提出的社會問題,這些並不是你所看到的,而是電影背後的東西。但電影從不曾在這種情境下出現。因此,所謂「看電影」,其實就是把電影藏起來。下次去看電影的時候,試著去把電影所有的東西記下,大概只要五分鐘,就會感覺非常疲累。所以人類對電影而言,是非常弱小無力的。因此,身為電影評論家,我們必須讓電影現身,把畫面上所發生的事,以及畫面和畫面的銜接記下,並逐一加以確認。當然,就像剛才所說的,我們無法看穿電影的全貌,也無法將它全部記錄下來。所謂「影評人」,正是能夠把這些看不完、記不清楚的東西裝做是已看完、記清的一群人。當我們這樣子看電影的時候,所謂「藝術作品」和「商業作品」之間的界線便告消弭。有沒有人看過《黑色追緝令》?一般來說,它被認為是商業電影,還有像《魔鬼大帝》,主要被認為是好萊塢的商業作品。可是,即使是像這樣的「商業」作品,或者,我們舉別的例子,最近有沒有什麼藝術電影在此間上映的呢?……啊!奇士勞斯基?用法國的資金拍片的那個波蘭導演?像他的片子便不會被說是好萊塢商業片,而被認為是歐洲的藝術電影。但即使是像這樣的「藝術」電影,我們一樣無法去看清楚它的細節。在這裡就出現一種「逆說」(似是而非)的說法,就是我們看電影其實沒有看,看而不記得這樣怎麼能說喜歡電影呢?做為一個電影評論家,我最想談的就是這個,因為大家不能完全看、不去仔細地記憶,做為一個電影批評家就必須去做,這是一個非常悲劇性的嘗試,只要試五分鐘就非常疲憊、非常絕望,當你從五分鐘慢慢延伸至七分鐘,這時電影的型態才會出現。[肥按:若以現在的觀念,根本沒有藝術、商業電影之分,其實即便是歐洲電影如奇士勞斯基也是商業片,難道他不追求盡可能大的商業回饋嗎?實驗片和紀錄片才真的「相對」不仰賴商業性。]
我認為,所謂的「影評人」,正是能夠看大家所不能看而自我犧牲的人。我希望,從今天開始,大家能試著做這個悲劇性的角色,去看大螢幕不要看錄影帶—因為電視的畫面太小,會讓人有「看完了」的錯覺。試著去看些什麼、記憶些什麼,這是很痛苦的事情,請試著去壓制這些痛苦嘗試看看,這雖然有點危險,說不定不能回復正常,但至少嘗試一次。我已經上了年紀,就算變成悲劇的角色也沒關係,假如你們也變成那樣,我心裡會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不過如果只有一次,試一次以後就知道看電影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用這樣的做法,才能讓電影真正的姿態、形狀呈現出來,這才是一個電影評論家所要做的事。希望大家能做一次悲劇性的,很認真地看一次電影,而不只是看到背後的故事而已。最後,希望大家能和電影作一次悲劇性的交往!(本文整理自1994年11月25日蓮實教授於文化大學的演講)
從《電影欣賞》,1995年一、二月號,第十三卷第一期,總期七十三。
肥按:總的來說,他基本上什麼也沒說。不過,至少他強調出電影或說畫面訊息的問題,因而帶出觀影的困難論。這在〈不可企及的文本〉中有更多論述,儘管是從學術、分析的角度來看的。不過,這只證明像東遇西那種論畫面的態度完全是正確的(請參考他對《武俠》的開頭六分鐘的部分分析;以及其他一些影片的畫面解說),因為對於評論家來說,一個畫面本身就是巨大的訊息聚合體,所以得比一般觀眾更花力氣去捕捉那些內容。所以要是一連串細瑣的鏡頭排山倒海而來,就會很吃力。特別是接收這些訊息後發現都是冗息之後,便更加疲憊了。這就是《武俠》開頭的問題;更是《愛很複雜》那樣商業小品幾乎讓我看了五分鐘就要累壞的影片那樣:充滿沒有意義的訊息,不懂節制,或者說,根本對自己手上的材料沒有一絲的自覺。今天在《破報》上看到專訪陳可辛,說他自己並非武俠迷,甚至也不了解武俠是什麼;這點他確實坦白,而不是謙虛呢!
肥再按:以後登打前一定要非常非常確定不會打到後來越打越煩躁才好…只不過,同樣的話,似乎由名人講起來要比我們這種小囉囉還要有效用就是了。
随机博客真好。不断发现过去的好东西。
肥继续打哦⋯⋯要是你不打我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看到这样的文章⋯⋯
看来网站管理员又把留言机制限定了,使得那些瘦瘦、胖胖都没法留言了……
总之,将来看到好文,在时间允许之下,还是会陆续登打的啦!
除了”肥按”部分,其他演講者說的我覺得很似是而非,不過既然是翻譯,我保留對它可能的批評
只簡單說幾點”似是而非”的地方:
悲劇,不是自我犧牲與否。老是阿Q 的以為從自己的角度就改變了什麼……這一點恐怕才是一般所謂的悲劇,可笑的東西。
觀點上的”全面”之說令我倒胃口,看電影和寫電影(評論)是不同的,但文中要評論者努力的方向,我看不出有什麼前途?
他提到的那幾個台灣的電影導演也很討厭,該不會是逢場虛捧一下?
因为近期spam比较多所以暂时设定为注册才能留言。过几天可能再改回来。胖胖们先自己玩耍
“管理员”最近卖得一手好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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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逢場虛捧是必要的啦~畢竟是在台灣主場。
翻譯問題呢……不好說,同步口譯的張昌彥老師算是台灣的日本電影權威,加上他為人嚴謹,所以誤譯的情況按理說不會太多、太離譜。
但要是按蓮實寫小津來看,呵呵,我看蓮實的誤導可能性大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