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胡凌云
二十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天,青年们离开了城市。按电话留言的即时指点,他们驱车前往外环路边的多个集结地,然后被带到一座巨大的机库,被超重低音炮,水冷激光,焰火和充气城堡包围。音响靠柴油发电机驱动但音量巨大,DJ播放着电台里没有的舞曲。他们的血液中没有一滴酒精,只奔涌着E字开头的药物——那一年,伦敦的青年们迎来了锐舞运动的全面升级。也是在那一年,曼彻斯特的青年们在俱乐部听着乐队起舞,迎来了锐舞超越摇滚的拂晓。他们的T恤上写着:伍德斯托克’69, 曼彻斯特’89。
但是,英国人的这段历史和伍德斯托克相比,太不为人所知了。后者是音像业一棵常青的摇钱树,是编辑们没有音乐头条时的万金油头条,而笔杆子们也乐于再来一次过度诠释,引诱新一代人和面目模糊的理想主义搞一次一夜情。伍德斯托克再惊天动地,终究是历史的一瞬,琥珀中的恐龙。若要谈理想,更值得提起的其实是四十年前旧金山的爱之夏,毕竟它不是一场超员的音乐节,而是鲜活的青年文化生态,和音乐、药物、媒体、时尚和政治的种种联系也更值得研讨。快进二十年,1988-89年的英国锐舞风景也正是被称为“第二次爱之夏”。读完Matthew Collin的Altered State,你会发现,若说第一次爱之夏是场焰火晚会,那么,第二次爱之夏代表的锐舞运动便是手提箱式核武器的流通演练。
锐舞运动似乎从未得到足够的媒体报道,也许是因为它和娱乐工业缺乏联系,也许是因为它喜欢自我迷醉而不是感动天下,但终究还是因为药物,使之成为敏感题材,被大报归入治安板块,被小报当做猎奇头条。但即便如此,我们每个人还是能从各自的认知渠道去想像它无远弗届的影响:我的至爱Orbital,名字便来自于伦敦的M25 环城高速,纪念着当年路边四处开花的锐舞派对。另一支从锐舞运动中脱颖而出的劲旅The Prodigy,其不朽专辑Music For The Jilted Generation的内页插图,正是锐舞派对的场面:山野中矗立的音箱、起舞的青年,嬉皮遗风的大众牌小公共,而另一侧是阴森的城市、如临大敌的防暴警察和警犬,一位锐舞青年正对后者竖起中指,割断他们之间的吊桥。可以肯定的是,锐舞运动对流行电子音乐影响深远,音乐史绝对无法绕行而过。Simon Reynolds名著Generation Ecstasy的副标题便是“进入Techno和锐舞文化的世界”。与之相比,Collin更加专注于英国锐舞运动从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中的那段历史,更本质的区别是,和Reynolds相比,他不是乐评人,更像社会学家。
和泛滥着音乐术语和乐人名字的Generation Ecstasy相比,Altered State中的无数人名,相当一部分即便是资深乐迷也不认识,因为此书刻画的传奇人物中包括了大批俱乐部老板、活动策划人、黑帮大佬和政客。想了解DJ、乐手和他们的音乐,此书并不合适。Collin只在开篇时介绍了美国的纽约Disco,芝加哥House和底特律Techno,接下来,音乐风格被扔进了大染缸,面目模糊——作者更乐于提供各类细节而不做风格分析,毕竟英国人擅长的就是将这些血统纯正的美国音乐进行再创造。比如,他只提到英国第一家专播 Acid House的海盗电台Centre Force的广告曲是Rhythim Is Rhythim的Strings Of Life,至于Detroit House和Detroit Techno之分读者只能自己去研究;而名为Techno Traveler的那章则与Techno无关,完全是一曲游击队员的赞歌。Collin提及以Happy Mondays为首的曼彻斯特诸乐队时,使用相当篇幅记述The Haçienda等重要俱乐部的活动,毕竟这样才能展现Madchester运动最完整的的风貌;相比之下,倒是Reynolds用更多笔墨讲解了其中真正电子的两组乐人808 State和A Guy Called Gerald。在近结尾处,作者涉及了九十年代的Jungle和Hardcore等新音乐,但着意讨论的是它们在特定文化背景之应运而生的过程——他称 Jungle为“第一种真正的不列颠黑人音乐”,是“先被惧怕和诋毁而最终被白人主流进行包装和商业剥削的黑人青年文化的又一范例”,而其章名“城市布鲁斯”更提示了作者的角度。
Altered State并不是专为乐迷而著的。它以史书的冷静文笔记叙二十世纪压轴的文化风暴。Reynolds曾说:1988年,锐舞还是动词,到了1989年,它已是一个羽翼丰满的名词。Collin则实录了这种成长的每一个细节:从锐舞运动最初在Ibiza浮出水面到伦敦的俱乐部到伦敦东区的仓库到M25附近的空地直至英国乡间旷野的历程,通篇的俱乐部名字令人眼花缭乱,各章节内的小标题更是一水儿英国地名,读者必须配备各种比例尺的英国地图才能完满想象。此书很少叙述音乐的演化和跳舞的欢乐,因为它根本不是歌舞片,而是动作片:俱乐部与黑帮的斗争,足球流氓的介入及其被锐舞运动瓦解的历史奇迹,都是在伦敦最阴暗街角后面的秘史;而锐舞运动离开城市奔向旷野之后,派对策划团体驱赶成千上万参加者在高速公路上打游击、警察调遣直升飞机追踪、截断高速公路和使用推土机破墙而入的场面,则更是轰轰烈烈——相形之下,伍德斯托克显得很僵尸。摇滚杂志的封面人物注定是明星特写,而报道锐舞运动需要的是监控摄像、广角镜头和航拍。
Altered State对于英国政治形态和社会情绪的分析是无处不在的。“我决定把我的作品带回地下,以免它落入坏人之手。”——Music For The Jilted Generation的开篇宣言令人困惑,因为此专辑和其后的The Fat Of The Land先后冲顶英美及全球各大榜,但对锐舞运动历史有所了解之后,便会明白它说的是The Prodigy借以起家的锐舞运动面临的困境:首先,是来自政府的打压——唱片内页插图中的青年竖起中指和权力一刀两断,音乐中也喊出了“操他们和他们的法律”,这法律,显然是指英国《1994年刑事司法与公共秩序法》,它把锐舞音乐定义为“包括了一种完全或几乎全部由延续性重复节奏的声音”——这也算得上是人类文明史中难忘的一行,令人想起摇滚乐最初登场时卫道士的惊恐。与当年不同的是,锐舞运动的组织者并不是以音乐代替投枪的艺术家,而是敢作敢为之人,擅长钻法律的空子——著名的锐舞组织Sunrise甚至雇佣了政治家Paul Staines作为公关经理,这位Staines除了展开公关攻势,更公开声言警察对锐舞的打压是斯大林和希特勒式做法,并且揶揄紧张兮兮的保守党人特别是撒切尔帮“是最能从吃药中获益的”。另一方面,The Prodigy的宣言也体现了锐舞运动自身的困境,而Collin在书中不仅了记述自由派对和合法商业派对的分道扬镳,也透露了自由派对内部的矛盾。
Collin 着力于展现一种英国社会独有的爆发性创造力。正如他在开篇介绍美国制造的音乐和药物之后所言,“伦敦落后纽约很多年;当Larry Levan把药物音乐变成高级艺术的时候,伦敦还没有人搞清楚化学和音乐能创造一种具有增效作用的整体,不仅带来愉悦,也带来灵感。”当英国媒体还不知道何为锐舞的1985年,德克萨斯州的大学生和白领已经用E来帮助跳舞,用药最猛最广,也得到了最早的媒体报道。可以说,手提箱式核武器的原料都是从美国生产的,但在英国组装实验批量生产。这和当年美国布鲁斯音乐被英国摇滚乐手重新包装后卖向全球有本质区别——Collin成功重现了锐舞运动作为一种文化生态复杂的组成和环境:在人类对音乐和药物的迷醉这一丰饶土壤上,生长着DJ、活动策划团体、俱乐部老板,包括八卦小报和海盗电台在内的媒体,毒贩和黑帮、立法和执法机关,乃至时尚业和饮料业,建立了从共生、寄生到竞争和追杀的关系网。作为资深媒体人员,Collin在多年的观察积累之后抖出了很多内幕。例如,Reynolds在Generation Ecstasy中以研究者的语调介绍了酒精对E的抑制作用,Altered State则更进一步,叙述了在英国反锐舞运动的立法过程中酒商们施加的压力——毕竟,由于E的盛行,全国酒精销量下降,酒吧客流减少,一个年产值250 亿英镑的工业叫苦连天,此文化奇景产生的强大经济效应可见一斑。同时,Collin也善于追溯文化背景,在讨论锐舞运动升华为理想主义者的游击战术时介绍了作为英国文化地标的巨石阵自由节——没有Glastonbury的成功商业操作和知名度,但本质上更能体现从嬉皮士到锐舞一族的精神传统,而与之相关的Beanfield之战,则对整个锐舞时代的立法执法和游击队员老鼠和猫的游戏有着启示意义。讨论曼彻斯特俱乐部文化时,自然也梳理了此城的文化背景,从纺织工业和恩格斯一直谈到The Smiths幽默而悲伤的曼城精神地理学。
若说Altered State有什么缺憾,那便是作者应在副标题上添加英国二字——它只是一本英国锐舞圣经。英国确实是锐舞运动的震中,但这场运动并不属于英国。 Reynolds说E是治疗情感便秘的英国病的一剂仙丹,但它在九十年代以来不也一直治疗着全球青年?锐舞文化在世界各地形态各异:在柏林是万人闹市游行狂欢,在加拿大是由政府赞助在国家级大型场馆进行的派对,在捷克遭到残酷镇压。在伦敦,一辆载着音响设备的卡车能以时速四十英里冲破警察包围在市中心上演一场数小时的派对然后无人被起诉,是法制英国的检点;而臭名昭著的《1994年刑事司法与公共秩序法》,是保守英国的耻辱。新文化往往都是从某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社会氛围组合中孕育出来的,甚至可以是法律催生了某种文化——美国湾区某些俱乐部不卖酒就可以合法开到早晨六点钟,于是这些俱乐部便成了药物聚会的据点——那么,假如英国没有产生锐舞运动,电子音乐和药物是否会在世界另一个角落彼此催化,造出另一种爆炸性文化?
Collin在书中也并没有对锐舞运动的未来有所展望。从他极其冷静的行文中,我们看不出他是否也和某些人的观点一样,认为锐舞运动在九十年代中期便已消亡。但即便第二次爱之夏已成往事,锐舞运动的形式和精神都在继续演进。昔日的地下派对DJ如今大都成为巨星,而地下活动依然在延续,依靠网络进行着更有效的斗争。美国的大学图书馆里甚至出现了所谓闪击锐舞,据说是为了学生们为了备考减压而组织的;而我也曾经在某天发现雨刷上塞着传单,参加了美国南方荒野中设备精良音乐震天激光绚丽人们相亲相爱的大型派对。
锐舞运动的未来是由药物决定的。Allen Ginsberg说,迷幻药会清除掉社会塞进你脑子里的所有垃圾,这想法自然会吸引一代代青年,但其实已是老家伙的旧观念。E与大麻之类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种“社会”药物,独自享用缺乏意义(Reynolds曾举例说他一个朋友独自在家用E,结果一晚上都在亲吻墙壁拥抱自己)。由这样一种药物引领的文化运动必然是群体性的。由E催生的完全开放的的高度自治的新社会能同时兼顾自我意识和群体意识,没有宣言和教条,是对人类的思想进行了彻底的解放。虽然这种自治和解放都是一种暂时的状态,但毕竟可以同时成为理想主义和享乐主义的载体。也许,在这个时代中,享乐即理想,理想即享乐?
Collin 显然也深味药物对人类生活的深远影响,所以在最后一章对它是否对人体有害以及其合法化的可能性进行了集中探讨。虽然没有结论,但却是人类文明前景中最有趣的话题。这不禁让人想到最近加州政府濒临破产,大麻合法化的呼声空前高涨,其重要原因是它能产生税收拯救背负巨额赤字的政府。那么,在这种背景之下,再加上Paul Staines们的游说,也许药物合法化最终是可能的?也许E或F或G会像Aldous Huxley《美丽新世界》中的索麻那样成为一种官方药物,一种政府用以在让人们欢愉的同时控制他们思想的手段。但《美丽新世界》中毕竟没有那种任何统治者都惧怕的场面:大批青年同时进入另一种不可操控的精神状态,并且大规模聚集。无论如何,听着节奏强劲的的音乐起舞依然是人类的原始追求。锐舞运动肯定会继续下去,您只须等着在停车场边等待地下传单,或是追随年度Top 100 DJ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