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人类最大的威胁或恐惧之一。人类最大的恐惧,是死之前,和死之后。虽然这是殊途同归的事,我们依然心怀恐惧和担忧,和种种难以克服的伤痛。
鸟儿在清晨绽放优美的歌喉,那是因为它们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未知的夜晚,又看到了一个清新的黎明。这个问题,在看《无法安宁》之前,我没有想到过,但是我明白,每一天,人也会庆幸自己又多活过一个夜晚,又多见一次太阳,多一天,和生命里重要的人相处的时间。
格斯•范•桑特的电影,《我私人的爱达荷》是一类,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那种;《心灵捕手》和《寻找佛瑞斯特》是一类,励智又阳光;《大象》,《迷幻公园》,《盖瑞》,《最后的日子》,这些可算作一类,迷离实验,孤独从骨头里渗出来;《米尔克》和最新的《无法安宁》大约可放在一起,旧的故事套路,新的讲述方式。
说什么人死如灯灭,他朝吾体也相同,死之前的不安、恐惧、留恋,才是一生中最考验人的时刻。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两个少年的爱恋,没有看到伊诺经历双亲车祸死亡后的阴影,没有看到博史作为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游魂的痛苦,我只看到死亡对在生的影响——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时不时地因即将来临、随时会来临的死亡而困扰、哭泣、担忧、不能自己。恋恋红尘如我,将来面对等同于永恒别离的死亡,还不知是何表现。
所有你珍惜、呵护如宝的一切,都会离你而去。无论活着的时候怎么做,死之前不伤心、不遗憾、不悔恨——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没有放在心里的人,也没有人把你放在心里。有时你和我说起你做的梦,你不常做梦,做了梦,唯一重复出现的情景是逃走,逃走时,每次你都会带上对你来说最重要、最不可分离、最需要的人一起走,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也不会是。可你每次都要告诉我这样的梦境。你是我的亲人,我是你的过客,难道,我们要一直继续如此关系直到死亡降临?形单影只,死神面前,我没有灵魂。
安娜贝尔和伊诺在葬礼上偶遇,彼此分享死亡带来的体验,以及他们最终也会因为死亡而分离,来不及经历其他情侣会经历的种种洒狗血情节,小三呀,断背呀,不孕不育呀,争遗产呀,种种。没有机会经历现实的垃圾洗礼,安娜贝尔和伊诺的奇怪、别扭才不显得异常,反而显得纯净、珍贵。
想到自己的死亡时,我并不怕。想到至亲的人的死亡时,我会抽搐,不寒而栗。那年你经历过一次最亲的人的死亡之后,忽然对我特别好,我总想问,是为了什么。而我自己,只在童年时经历过一次,最疼爱我的人之一的死亡。几年后一次扫墓时,我从墓地捡回一块切割整齐的灰白色大理石,起初看书时会用它做镇纸,后来就是放在书架上,作为纪念。看着那块大理石,从未觉得害怕或亲近,也许是因为统一管理的公墓没有土坟来得那么思念萦绕。
这些感慨,是我看过的所有格斯•范•桑特的影片中,和故事内容相距最远的感慨。
《无法安宁》毕竟是个电影,以装点着各种缤纷、可口、甜蜜的食物的葬礼结束的电影。殊途同归,生老病死,谁不遭遇。死之前在你身边,死之后操办你的丧事的人,才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没得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