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很可能已经是第21天了。他渐渐看到了一些形体。周围的街道仿佛弥漫着一种橙红色的空气，所有的分子似乎都有意识地团聚和滞留在这个街角。他感到越来越闷热，似乎快要透不过气了。随着中午的阳光越来越猛烈，他开始慢慢看到周围的景象，在暑气中摇摆不定的影像。

就这样枯坐着，等。好几天前，也就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发现了地上一个慢慢隆起的脓包。起初那个脓包是软软的——当然这只是他视觉的感觉——后来很快就肿胀起来，里面渐渐变得半透明的，粘稠的液体里长着细而纤长的血丝，本来厚实粗糙的表皮已经裂开了，让位给包裹着这些体液的坚实的膜。再后来，血丝的生长实在是太快了，膜已经被撑得吃不住了，连表面也绷得锃亮锃亮的，尤其在正午的太阳的照射下。整个脓包在最后的阶段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玫瑰红——如果那不是脓包，他简直要认为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高贵的玫瑰红了。在最后的时刻，脓包突然胀大，胀大，膜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而里面的血丝似乎知道这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更加激烈而欢快地生长着，纠缠着，仿佛在为末日而狂欢，奇异的玫瑰红光也因为兴奋而夹杂着些许的粉红了——突然膜的最顶端就爆开了，喷射出来的血丝和玫瑰红的光迅速地化为一体，充满了整个空间。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又舒服一些了。他似乎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周围都只是一片白光的时候，他就曾经感觉到这种玫瑰红。艳丽，刺眼，但是却让人舒服。这种感觉不知道持续了多少个世纪——反正感觉是上古那般遥远了——然后他慢慢就能看到形体了。最后他看到了这个脓包。

他有时感到不太明白状况，尤其是又枯坐了几天之后。就拿前几天来说吧，就在他坐的地方，旁边是一家破落的酒馆，掌柜是个强壮厚实嗓门特别大的人。白天的时候他总是吆喝着招揽酒客——城里总有些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醉醺醺的——甚至连妓女也会来，反正她们的日子本来就是在不同的酒馆里面过的。深夜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走了——通常是被最后满地的呕吐物和刺鼻的味道熏走的（当有第四个人呕吐的时候，掌柜就知道今晚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他就开始整理店面。那天晚上，当掌柜吃力地提着一桶污水准备倒到街角的污水渠的时候——当他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掌柜突然停下来，鼻翼抽动了几下，狐疑地四下里搜索着。掌柜的鼻子甚至快要凑到他的肚脐上了，如同一只凶狠的而瞎眼的沙皮狗，只能用挂着粘稠的分泌物的大鼻子去对付所有的感觉。突然，他大喝一声，甩起手里的桶厌恶地把桶里的污水狠狠地泼在他身上，他看见那桶被甩到了正午太阳的高度，桶耳的金属圈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痛苦地抓紧桶身，发出尖厉的摩擦声，那些声音如同午夜的猫用它尖锐的爪子抓划钢板的声音，足以让神经衰弱的人从噩梦中惊恐地瞪大双眼。

等到桶里最后一滴污水都流干了，掌柜才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甩着手里的桶走回店里。他似乎感觉那些污水已经把那无以名状的恶臭冲走了。

直到他从自己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街角已经回复到幽黑和寂静了。酒馆早就关门了，女佣把那甩掉了半边耳朵的桶随便地放在门口也就回去了。现在陪伴他的就只有清亮的月光。他看了看身边最近越来越疯长的脓包——大约也有七八个了，他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叫唤和舞蹈——在污水的洗礼后，依旧快乐地生长着，虽然在这深夜里它们似乎也表现出了倦意。他感觉到虽然他不喜欢这些脓包——甚至可以说有些时候他极其讨厌它们，但是似乎他的生命力和它们有微妙的关系，因为每当又一个脓包破裂，喷射出玫瑰红时，他就感到安心和舒适。而每次这种喷发后，他似乎比之前更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

现在他有了足够的力气去尝试了解状况——白天的嘈杂和闷热常常让他感觉到挤压和疲累，而现在的冷清却刚好对他胃口。他想起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因为掌柜的儿子，那个瘦弱的、面色苍白而且总是带着惊恐的表情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似乎还未习惯大人们的尖叫和辱骂，甚至连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让他浑身颤抖。——好几次，他发现当小男孩提着面包走过街角的时候，总是畏缩地看着他，贴着墙边，横着身子挪动着前进——紧紧地盯着他，仿佛随时准备撒腿逃命一样。但是有一次，小男孩和另外几个比他更小的孩子们蹲在远远的地方好奇而又害怕地端详他——

“怪兽，我们不如把它当怪兽！你留在这里，我到它后面去，埋伏！”
“快，我们先做一个掩护，躲起来不要让它听到我们说话！”然后两个小男孩把头埋到两个膝盖中间，努力不去看他。
“那不是怪兽，那是公主的魔法！”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女孩争辩道。

这时候掌柜的大儿子从屋子里跑出来，愤怒地提起了他弟弟，就像抓一只年幼的小狗一样。
“我看你吵，我看你吵！”说完便提着他迈着怒气冲冲的脚步重重地走回酒馆。
“啊！怪兽，怪兽！怪兽要吞没我了！”小男孩极力地挣扎着，大叫着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哥哥厌烦地冲着他大喊。小男孩不敢再作声，可是委屈和惊恐让他憋得仿佛随时要哭出来了。而街对面另一个小男孩痛苦的表情仿佛他已经真的被怪兽吞没了。
然而因为这一喊，哥哥也停了下来，皱着眉头——
“不过这儿确实恶臭难耐。”

现在他想起这些，仿佛依旧是弄不清楚状况。他看见人们穿过他的身体，踩在他的脚上，他却毫无感觉——甚至那些脓包也是踩不碎的！然而小孩子却总是躲着他。

然而今晚他却切切实实地看到了脓包中的玫瑰红最后都如气体一样侵入到他的体内。这些都是他的一部分，可是它们都有自己的生命力和思想！——虽然它们组成了他，但是他对它们却毫无控制力。当然，随着它们，他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和有力了，只是他依旧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初夏的时候小镇上来了一个印度的瑜伽行者。有点学识的人说他是著名的通灵者——相信鬼神之说在普通人看来那不是有学识的人一贯的表现，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似乎这种说法就更具公信力了。而掌柜的大儿子则背过身去斥之为乞丐的故弄玄虚。不管怎么样，他的到来还是给小镇带来了一阵短暂的轰动——他和孩子嬉戏，他禁食（直到人们给他食物），他说些来自东方的话，而听众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可是后来，连有学识的人也慢慢对他厌倦了——或许是因为他呆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而那些人对他的“通灵”的期望却一个也没有实现。甚至父母们也警戒孩子们不要去靠近他。但是行者依旧修行，和小鸟说话，禁食。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说，我要到下一个地方去了。

其实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因为行者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只是那腐烂的虫子，你却留恋不去。蝴蝶已经张开了翅膀，你可以回去了。”

当最后一个花蕾也喷发后，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小孩子已经不再害怕那些玫瑰红的光芒，只有大人走过的时候还会掩着鼻子。他不再去尝试控制那些本来属于每个腐烂的细胞的灵魂——那不过是徒劳。他已经知天命。

第二天一早，镇上下起来多年不见的暴雨，在暴雨中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黑点。水流冲洗着整个小镇的街道。水流是冲洗一切的，他以前并不知道。可是蝴蝶已经在蛹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