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知道旧时光

文/张潍

约是九十年代中期或后期，国内出版过一套文学经典文库，封皮底色是黑色，大约十卷左右，收录截至那个年代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的代表作品。诗歌卷中，收录了崔健的歌词。当时我时常翻看那几页，有种奇妙又神秘的感觉，听崔健和看崔健，如此不同，听的时候血脉喷张，看的时候，却觉得似偷窥，不那么光明正大，也不好意思说与他人听。拿着科恩的中文版诗集，类似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不知道是在读诗，还是在念歌词。

诗集图文并茂，中英文对照，配涂鸦插图……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完。我承认自己曾经读过一些诗，最后两个喜欢过的诗人是王寅和曼德尔施塔姆，这二人之后再也没有读过诗。

有些“诗句”读起来还不错，比如《先贤祠里的笑声》：“我喜欢那笑声/老诗人们/当你们欢迎我到来//但我不会在这儿/停留太久/你们也不会。”另一句也还可以，《魔药》里的，“为了寻找一种魔药/我在床上看一首赞美诗/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类似水平的诗句书中还有一些，但是这是科恩，唱过著名的蓝雨衣的科恩，唱过切尔西旅馆的科恩，那些歌词，哪个不比这些诗更迷人？更不用说，歌里还能听到比呻吟更动听的嗓音，而诗，印在纸上的文字它们不会跳舞不会鸣唱，要想比歌动人，它们要都能象书中的一篇文章，《七十年代初即景》那样，才能让人有印象。

科恩对中国读者说：“《美丽失败者》是在户外写的，在我海德拉岛的房子后面，一张摆在石头、野草和雏菊间的桌子上。海德拉岛是一座爱琴海上的小岛。很多年前我住在那儿。那是个酷热的夏天。我从没用东西遮过阳。你现在拿在手里的更像一份中暑记录，而不是一本书。”

想想离现在并不远的过去，有人可以读诗，有人可以听莱昂纳德·科恩，现在呢？没有人可以读诗，科恩也一直属于六十和七十年代，他并没有进入二十一世纪。没人可以读诗，不是没有读诗的人，而是没有能读的诗。

二十一世纪，红过的诗人们热衷于写随笔，讲述自己的人生。新的诗人则红不起来，除非“红”指的是赵丽华或一些没有下文的昔日先锋派。没有诗可读的生活，并不如想像中那样有什么缺憾。诗人若只是个招摇的头衔，只是个偷懒、不事生产的借口，那没有诗的生活才更好，毕竟诗意并不只存在于诗中。

这不是一本诗集。

中译本序言末尾写道：“科恩的诗与歌——让我们想到死。感觉到死。它们是面对死亡的诗与歌。它们并不抵抗，也不逃避，只是平静地，甚至温柔地凝望。凝望着无所不在，仿佛暗夜般的死亡。但那黑暗并不可怕。或者说，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可怕。科恩的歌好像在保护我们，黑暗也可以是一种保护，一层温暖的茧。死也一样，死也可以是一种保护，一种温暖的限制。我们常常都忘了自己会死，不是吗？所以我们才会成为不失者。所以我们才会糟蹋自己好不容易才轮到的人生。所以才有政治和战争，欺骗和罪恶。是死在保护我们。提醒我们。教导我们。教我们珍惜，教我们勇敢，教我们去爱，去劳动，去制造艺术。去怎样真正活着。”

这段话是作者的发挥，发挥无可非议。但是，要了解科恩，不要读他的诗，去听他的歌，即使他写诗不过是写没有谱曲的歌。没错科恩写过死亡，可是要记住，没有哪种艺术不涉及死亡，没有哪个伟大的创作者避开死亡这个话题。科恩提到死亡，他可能会写：“她死的时候/我们刚过十五。”（ 《你到底记得谁》 ），也可能会写：“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被杀死/我们已经一同死去。”（ 《你的心》 ），或：“因为你很美，但闻起来很臭，所以我知道你已经被杀了。”（ 《你也一样》 ）或：“死亡是我的秘密毒品/每当我看见你/而你却没有看见我/我就吸上一点。”（03/11/2）但无论如何，科恩只是在描述或想像死亡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场景，什么死亡提醒、教导我们去珍惜、勇敢、爱这样的心灵鸡汤，不是科恩要表达的东西，也不是科恩通过他的歌或诗去让别人明白的道理。要想知道科恩说的“死亡”是什么，去听他的歌，比如那首《人人都知道》。死亡是一片黑暗或者一幅幻境，然而不是所有的文字都摆脱不了死亡，死亡只是创作的一部分，它是科恩的灵感之一，而不是主题。

所有认真听过科恩唱歌的人，不必来读这本诗集。混合了绅士和嬉皮的科恩，那颗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心还留在歌声里，他的心不在二十一世纪。

《纽约时报》说的“清晰却又氤氲着水气，辽阔无边却又私密，顽皮却又深刻”，完全是虚假广告。科恩的任何一张专辑，随便选一首歌，都胜过《渴望之书》的全部。放下这些诗，反而可以进入科恩的世界，一片任人饥渴想像的密林。

书中的短文读起来都不错，比如《你也一样》，《迄今为止》，《相关》。其他的诗，都更适合唱出来，节奏、配乐和人声会为它们添几分味道，每一首歌的文字都可以改编成MV的画面，继承集私密、荒芜、罪孽、宁静、伤感、于一体的叙事风格——我几乎可以预感到在灯光下看着这些MV的感受是什么，那该会让人爱上一首首来自科恩的歌。

而书放在眼前，我做的唯一事情，是改动了《你也一样》中的一句话，作为对《渴望之书》的反馈：“偶尔，当阳光静止不动的时候，越过半个地球我都能闻到你厌倦沉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