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 Note唱片賞析（三）: Dexter Gordon -Doin’ Allright

文/Xhua

大学里的時候我很喜欢民谣歌手Cat Stevens，这位歌手最传奇的经历是他后来改名并皈依了伊斯兰教。早年他有一首很伤感的民谣歌曲叫”The First Cut Is The Deepest”，这首歌讲的无非是初恋失恋这档子事，不过人生中的第一次其实都差不多如此，总是最深刻最难忘。上大学的时候，David Bowie这檔子的摇滚乐让我聽得乐此不疲，本科快毕业时的一个偶然机会，Dexter Gordon一盘不起眼的打口磁带[American Classic]却一下子引发了我对爵士乐巨大的兴趣，仿佛相见恨晚一般。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已是Gordon晚年的最后一张录音，评价也不高。不过那里面Gordon颤颤微微的演奏仿佛就要将我融化一般，没有言语或歌词，却在倾诉一个个动人的故事，那温暖巨大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将我一股脑儿的吞没。从开始聆听爵士乐到现在的10来年间，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场旅行，各种奇妙的可能性纷至踏来。可是在我内心深处，仍然保留着对Gordon独有的感激，他的音乐亲切地就犹如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我周围的好伙伴一般，快乐的时候一起分享，失落的时候给我安慰，从未离开。

【一】
1961年的4月25日，早晨，闲赋在西海岸洛杉磯老家的Dexter Gordon缓缓地將窗戶打開，天氣晴好。不過Gordon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生活已經開始有所好轉，可是真正期望的事業和前途卻仍然像天氣一般充滿了許多未知數。而過去不堪回首的10年，恍若一場夢一般。

早在40年代末，Gordon其實就已是紐約爵士樂圈数一数二的次中音萨克斯明星樂手，在1952年音樂生涯正要真正起飛之時，Gordon卻因爲被指控非法携帶毒品而鋃鐺入獄兩年。出獄的時候，小輩Sonny Rollins扶摇直上已经跃居一线明星，现代爵士乐也迎来了最黄金的时代。Gordon重整旗鼓，于55年接连获得了兩張唱片录音的机会。可是好景不长，仍然在毒品这个泥潭里掙扎的Dexter Gordon，却再次被查获携帶毒品而入獄，而這次则在裏面蹲了更久，也给了他更为沉重的打击。在Gordon所失去的這些年里，現代爵士樂獨立廠牌如雨後春笋般地開始崛起壯大。因爲有更優良的錄音介質的出現，播放時間更長錄製質量更好的33轉LP唱片全面取代了傳統的78轉唱片，到50年代中后期立體聲錄音技術也开始被广泛应用。在Gordon隐没的这些年里，Sonny Rollins和John Coltrane拓展了Gordon當年所建立的波譜次中音薩尅斯演奏風格，成為了爵士乐顶尖的巨人。而Dexter Gordon再次出狱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被人遗忘。

好在總歸還是回來了，Gordon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宽慰。一年前因爲出任了音樂劇【The Connection】的音樂指導和创作【1】，自己也开始恢復了些自信心。後來又得益于Cannonball Adderley的舉薦，Riverside唱片公司本著錄一張看看的心態錄製了【The Resurge of Dexter Gordon】。不過愁人的是還是沒有固定的錄音或演出合同，自己還是不得不得在洛杉磯呆著，得去紐約，熱火朝天的爵士乐圣地紐約啊。

Gordon心里正想到这里的時候，电话铃响了，電話那头的人說他來自于紐約的Blue Note唱片公司，叫Alfred Lion。他邀请Gordon在接下來的几周里來紐約為Blue Note录制兩張唱片，问他的意愿如何。那还用说，Gordon简直喜出望外，他所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心急的Gordon甚至在電話里就談到了費用和收入的问题，Lion也都給了他滿意的答復。第二天，Lion发來了一封正式邀請函以確認他們電話裏所談的內容。

在信件里，Lion说他希望第一張錄音能够趕在5月6日，給Gordon伴奏的樂手也给他找好了，就是鋼琴手Horace Parlan，貝司手George Tucker和鼓手Al Harewood。Lion解释说這個當時这个固定的三重奏組合和Lou Donaldson和Booker Ervin合作的录音都相当好。Lion也表述了这第一張录音里他所希望的是什么样的音乐：“我不想要什么复杂的音乐，不过要有一些好的标准曲，中速，感觉明亮一些，节奏要富有弹性。”他要Gordon考虑一下一首布鲁斯，一首慢板情歌题材的歌曲：“我想录制一些可以在全国有安装自动点唱机的场所也可以播放和欣赏的爵士乐。”【2】

Lion后来在Gordon来之前又临时在阵容中加入了Freddie Hubbard，Hubbard当时堪称爵士乐圈里最火热的年轻小号手，在Blue Note录制了多张优异的个人录音，也参与录制了Ornette Coleman，Eric Dolphy以及Oliver Nelson等多张经典录音，前途不可限量。

好吧，接下来Gordon所要录音的第一張Blue Note唱片就是这里我们这里所要谈的[Doin’ Allright]。這張唱片從各個方面來說都大大超越了之前在Riverside的那張錄音，而对我来说，这大概也是Gordon在Blue Note最棒的录音。

【二】
资深乐评人Ira Gitler在当年的唱片內頁文案中也高度赞赏了这张唱片：“无论从体型和音乐上来说，Dexter Gordon都是一个大个子，而这张唱片正是体现他这种高度的代表之作。”而Gitler后来也成为了Gordon的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后来他回忆起这张录音时说：“当Dexter到纽约来录制[Doin’ Allright]后不久，我去看望他。Down Beat交待我写一个他的专题，这也是我个人第一次和他交往，结果我们气味相投马上就无话不谈。无论以什么样的角度来说，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他90年離世。在欧洲和纽约我们都经常带家人一起聚会，我非常喜欢他的声音。”

“他的个性非常包容，而且也相当风趣，我40年代末就已经是他非常忠实的粉丝了。对我来说，能够遇到他本人简直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依然地记得1961年5月份的那一天，Dexter对于能够为Blue Note录音非常兴奋，因为这个厂牌50年代末以来非常成功，而Dexter也终于借此回到了纽约，这对他这真是一个解脱。”【3】

有意思的是，虽然[Doin Allright]在现在听来几乎完美的无可挑剔，显示出强大如磁场般的吸引力，Dexter Gordon本人最中意的Blue Note录音却是另一張录音[Go]，录制在大约一年后。据Gordon的遗孀Maxine解释说，原因很简单，Gordon认为Sonny Clark，Butch Warren和Billy Higgins是几乎完美的一个节奏部。

在细细听过这两张唱片之后，要挑出哪張更好实际上很难。这两张唱片的演奏都非常紧凑有活力，几乎都完美无缺。[Go]里面的节奏部层次分明，Billy Higgins的节拍控制总是恰到好处。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天平还是略微倾向于这张[Doin’ Allright]，在我听来大概这里Dexter Gordon的演奏似乎注入了更多的情感，而Freddie Hubbard显然也在灵感迸发的状态。或许可以这样解释，有时候乐手本人和我们的所需会有所不同，我们往往会更注重独奏以及聆听时的个人感觉，而独奏乐手往往会更注重在录音时节奏部是否会让他们的演奏表达更为舒适。

在选曲上，三首标准曲”I Was Doing All Right”，”You’ve Changed”和”It’s You or No One”都是较不知名，较少被演绎的曲子，而Gordon本人所创作的二首曲子”For Regulars Only”和“Society Red”都成为了他非常杰出的保留曲目。整张唱片聆听下来，最令人惊异之处在于你在听的时候实际上根本无法区分哪些是标准曲，哪些是原创，这也显示了Gordon非常成熟的创作和演奏风格。而这些曲子也正体现了Lion在当初选曲的要求，一些好的标准曲，一些节奏中速明亮的布鲁斯，还有可以放在电唱机里播放的曲子，譬如”Society Red”。

Maxine Gordon在谈到这首曲子的时候说：“我也很喜欢[Doin’ Allright]，如果我非得从里面选一首最喜欢的曲子的话，那会是这首”Society Red”，这差不多是Dexter为自己所写的一首主题曲，因为”Society Red”也是他的绰号嘛，就像”Long Tall”和”Vice”一样。我很喜欢他和Freddie Hubbard将萨克斯和小号的声音有机统一起来的那种方式。”【4】

每次听这首欢快可爱的布鲁斯小调，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电影[Round Midnight]场景中Gordon和Freddie Hubbard在巴黎Blue Note酒吧里再次一起吹奏的场景。Maxine回忆起这段场景时也是深有感触：“当Freddie在86年来到巴黎参演电影[Round Midnight]的这个场景中时，他和Dexter再次演奏了这首”Society Red”，对他们而言仿佛时光真的倒退了25年，Freddie仍然非常清楚地记得这首曲子，就好像他们仍然在61年的录音室里那样。”【5】

从演奏上来说，Dexter Gordon演奏慢板情歌的功力无人可匹敌，在标准曲”You’ve Changed”中Gordon那彷佛就真的在你耳畔述说一般的吹奏，能让我一下子就被曲子中那种无限渴望而又隐隐伤痛的感觉所深深触动。当你在一个人的孤单夜晚，那些深埋在心里的如烟往事，在后半段Freddie Hubbard 悠远而富思索性的小号声中，会漫无边际地涌现出来。Gordon在这张唱片里的演奏方式奠定了他之后20多年的音乐风格，几乎从未改变。这张唱片中Gordon的演奏水准显然要比一年前的Riverside的录音中精进不少，而这时期他的萨克斯音色在他音乐生涯所有的录音中最为优美和圆润。

【三】

时光来到1976年，Dexter Gordon从欧洲重返美国本土爵士乐坛成为当年最热门和轰动性的爵士乐事件。当年他在爵士乐最中心的Village Vanguard重新吹奏一曲”It’s You Or No One”时，现场的掌声雷动让他几乎老泪纵横。而再过10年后，他在电影[Round Midnight]里有气无力的表演给所有的乐迷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像，并因此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提名，他本该赢得的，就连导演Bertrand Tavernier也说Gordon是他“遇见过最本色的演员”【6】。在午夜时分听着這张[Doin’ Allright]，我回味着电影中这个动作迟缓的老头，这位在爵士乐历史上隐没而又崛起的伟大乐手，到底是什么魔力让他如此迷人？大概是他那天然般热情优雅的吹奏，或是那里面独一无二快活的气质，Dexter Gordon总是在触动著我，让我重返记忆中那些伤感而美好的一个个画面。

而音乐说到底，对我来说，或许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曲目列表和录音信息：【7】
1. I Was Doing All Right (Gershwin/Gershwin) – 9:22
2. You’ve Changed (Carey/Fischer) – 7:29
3. For Regulars Only (Gordon) – 5:48
4. For Regulars Only [alternate take] (Gordon) – 6:24*
5. Society Red (Gordon) – 12:25
6. It’s You or No One (Cahn/Styne) – 6:17
7. I Want More (Gordon) – 6:12*

首次发行的唱片编号BLP 4077
Dexter Gordon (次中音萨克斯)
Freddie Hubbard (小号); Horace Parlan (钢琴) ; George Tucker (贝司); Al Harewood (鼓)
录制于 Van Gelder录音室, Englewood Cliffs, New Jersey, 1961年5月6日。

注：
【1】这出Jack Gelber在1959年所作的音乐剧内容描述的是磕药上瘾的爵士乐手的生活。略早之前在东海岸纽约有一个更知名的演绎版本，主要乐手为Freddie Redd和Jackie McLean，音乐收录在Freddie Redd挂名的Blue Note的同名录音。
【2】来自1996年[Dexter Gordon: The Complete Blue Note Sixties Sessions]套装CD內頁。
【3】来自Jazzwax网站专题：http://www.jazzwax.com/2010/03/dexter-gordon-doin-allright-and-go.html
【4】同上。
【5】来自2003年[Dexter Gordon: The Classic Blue Note Recordings]CD內頁。
【6】同上，时任Blue Note唱片公司总裁Bruce Lundvall的纪念文章”On a Personal Note: Reflections on a Jazz Legend”。
【7】带星号的兩首为后来CD化后新增曲目，其中”I Want More”这曲在当时该录音的两天后被重新演绎收录在了Gordon下张唱片[Dexter Calli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