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redhousepainter
前些日子,在current tv上看到《wax poetics》的宣传视频。两位编辑andre torres/brian degenti露下小脸,年纪都在四十上下,言谈间神情自甘,自怡,自得,所谓“音乐痴情汉”大抵便是这番相貌。我心中念道:可算是见到你们二佬啦。
四年前,浑不自觉接触起funk,soul,交流全无,俨然自修。一段段生猛扎实的breaks把自己打回成小白痴外加小盲流。网络上的信息足够庞杂,诸如:百大经典,百大****……不消说,这是一套长期强加于音乐的归纳法:“脉络”必定清晰,“经典”必须出头。
但我开始有那么一点自信,相信音乐不是那样的。常说“一代大师”,“一代经典”,重要的恰恰是隐而不现的“一代”,一代即生态。不亲手触摸一 片生态,那年头的质感从何而来?又常说“音乐重要,音乐家不重要”,我以为音乐家与他的作品终其是高度一致。说到底,听音乐,无非是阅人,确切地说,有些 音乐家不是人,而是稀有动物,一百年方才诞生一只,行将绝迹或已经绝迹的稀有动物。
揣着这两个念头,经过一番筛选,寻到《wax poetics》这本杂志。在其官网上得知出自美国,一季度一刊,内容全然复古。是的,谁说音乐是与时俱进的数码产品?谁说音乐家是天天下蛋的母鸡?重要 的不是当下在发生什么,而是曾经发生过些什么。零四年将近春节,老弟兄23回国时帮我捎上一本《wax poetics》,当期重彩泼墨的是joe zawinul的大块文章,我一人躺在床上喜孜孜地看。文章的笔道开阔纵横,写joe zawinul历年把玩的合成器(同时配以七零年代《downbeat》杂志上他演示arp 2600的珍贵照片),写joe zawinul和老迈,keith jarrett的日常来往,之八卦之新鲜,如在当下。待到文章结尾,我瞄向作者栏一处,居然不是所谓的专业人士,而是一位高就于苹果公司的软件工程师。无 话可说,也无从感叹,想必这位仁兄是joe zawinul的铁粉吧。
这些年攒了好几期《wax poetics》,兴起的时候不是没动过找块文章全篇翻译的念头,可哪来这么多时间去奢侈?有时也想寻章摘句,掐头去尾,脱离上下文,单挑几行文字出来, 可这一来意思不免走样。去年,《wax poetics》出版了第一本合订集,砖头般厚,精选了创刊前五期的文章,佐以新插图。又麻烦老弟兄23不远万里捎回,我捧在手里,心里暗暗地,冷冷地乐 不可支:不买唱片好些年,滥骂音乐不少年,自己——居然——还在——看——音乐杂志!?
这本合订集的后半部分尚未读透,我先自吹自聊前半部分,关于james brown,关于james brown的为人,而不是他的音乐。
地球人都晓得j.b有两位御用鼓手:jab’o starks和clyde stubbefield,皆是顶顶牛逼的鼓王。两佬回忆当年jame brown四处巡演,他是乐团的老板,众乐手的衣食老父。J.b一路上光鼓手便带着十几位,谁状态好谁上。浑水摸鱼之辈,发挥失常之辈,立马开除,反正“ 劳动市场”里慕名等待j.b挑选的乐手海了去了。结果巡演结束,这一拨鼓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两位很安然无恙吗?否也。每次演出时,j.b一双大耳灵光 的很,只要一个拍子打错,j.b便朝背后竖起手指,示意本晚酬劳扣掉五美元或十美元。一段段breaks关系着饭碗问题,焉有不精准之理?jab’o starks和clyde stubbefield惨不惨?更惨的要数marva whitney——身为j.b的女伴唱,有一晚演出前未打理好裙装,尚有些许皱褶,给J.b瞧在眼里,当晚她的酬劳便被扣除75美元。故事说到这,有人可 能会觉得很感动。用咱们的党语言来说,j.b真是一位在舞台上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老艺术家啊。且慢,跟j.b一路同行的贝司手sweet charles出来佐证:有一次在迈阿密的演出结束后,j.b未付酬劳,坐上私人飞机先行离去。众乐手叫sweet charles出头,这位老兄没折,扣下承载乐团众乐器的货车(j.b的私有财产),再给j.b打电话:“货车的钥匙在我手上,如果你再不发放大伙的薪水,我就把乐器连带货车一起卖了。”j.b于是答应当晚派三名助手带钱过来。sweet charles到底老侠客,怕其中有诈,当即通知高速公路的巡查员到货车旁。不久,j.b的三名助手果然来了,嘿嘿,哪里是什么助手,分明三副打手状。 sweet charles事后惊魂:幸得警方护身,否则就得被暴打一顿。
万恶的资本主义!万恶的剥削劳动人民的资本主义家james brown!奇怪的是,当我看完这些专访,并没有鄙夷j.b的品性,亦没有觉得乐手们挣口饭吃多不易多可怜。我头脑里闪过一念:敢情让james brown在生前上一次春晚,他佬会不会手足无措?当j.b遇上假唱——多么牛逼的行为艺术!
在专访里,记者得丢给jab’o starks和clyde stubbefield同一道问题:你如何看待后辈音乐人采样自己亲手打出的breaks?两位鼓王又是一阵抱怨连连:采样的版税全归james brown,自己分文未取,不然早就是百万富翁了。那些黑人小辈只知道这段break出自james brown的作品,却不知道是谁打出来的。要知道“funky drummer”等经典breaks从构思到成形和j.b没任何关系,他只是拿到节奏,配唱而已。
clyde stubbefield不卑不亢的回忆道:“曾有人给我一份清单,上面列出了将近两百名音乐家采样我的breaks,但没有人注明这出自clyde stubbefield,尽是james brown,james brown。只有两次,我感受到应得的尊重。一次是95年garbage录制同名大碟,butch vig请我过去打鼓,他说:随便,你佬打什么,咱就用什么,咱只有配合你的份。另一次是sinead o’connor在麦迪逊花园开演唱会,她曾在她的作品(“I’m stretched on your grave”)里采样了“funky drummer”,当晚她对着观众尖叫:“madison’s own original funky drummer!”
你如何看待后辈音乐人采样自己亲手打出的breaks(且没有按照法律程序支付版税)?这问题够敏感,够无情。同样的问题,在另一篇 idris Muhammad的专访里也抛给了这位鼓王。 Idris回答的言词之凿凿,朴实得就像一位陕北老农民(此话怎讲,他在美国不就是一位农民,一位身怀绝技的农民?),他说:这节奏,并不属于我,我只是 创造者。如果你用了我的节奏,新了一新,之后可能又有人看中这段节奏,周而复始,迈向另外的层面。在hip hop上便发生了这一切。天赋,是造物主赐予我的,我不能独享。如果我私藏,它便无处可去。有人偷我的东西,没关系。我会说:你在干什么?我拿给你看—— 我的生活方式既如此。我的音乐,我的作品,统统不属于我。你所拥有的终归会公之于众,如果你认为在自家地窖里藏了些东西,当你离世界而去,你的妻子便会打开地窖,将这些你的身前之物统统卖掉。所以为什么不在未死之际与这些东西自由相处,同别人分享?
idris Muhammad又“谦卑”的说(他不知道自己的谦卑,他不知道自己葆蓄着淳然的天性):“我生命中最悲伤的一刻是成为一名明星,独自一人坐在化妆间。最悲伤的事情是当乐团其他人现身舞台,我还必须等待警察护送着我走向舞台。我,只有一个人。我习惯了和乐团在一起。”此等痴傻无比的肺腑之言,天生没有宗教信仰的我活完八辈子都说不出口。
每次看《wax poetics》,一开一合之间,我会有种错觉:七零年代的那些音乐家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坐在身旁,一个“人”字豁然开朗。我更加确信音乐不是“名词”,不 是“风格”,不是商业或专业的“排行榜”。远处深处不提,比方我的本家,镜中的自己——red house painters,其实就是一个叫mark kozelek的美国失足,失意青年(按主流生活价值评判)拿一把箱琴,跟我掏心窝子说说心里事:童年的友谊,感情的不如意,这些心事他有我也有,不隔。 什么“黑暗民谣”,“悲情民谣”,“独立民谣”,把音乐尽往“高”处,“雅”处推,一步步的毁音乐,把活生生的音乐操成另一幅德性。如今对于这些“名词 ”(另有“聪明舞曲”,”简约舞曲”,“实验”,“前卫”,“自由即兴”,“东西融合”,“北欧清新”等等,不一而足),我烦不了,只有四个字——滚你妈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