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Kat
由于主题的缘故,中国读者倾向于从社会意义的角度在《寻路中国》中「再发现」点什么,强化或修改对自身所处的大环境的感知。但对非中国读者来说,何伟在这本书中讲的故事和他在普林斯顿的写作教授麦克菲(John McPhee)笔下的普通人并无本质区别,后者写过重卡车司机、阿拉斯加的普通居民、乔治亚州一位回收动物死尸的生物学家和北美洲地理史。二人的共同点,或者说,何伟从麦克菲那里得来的师承,是对叙事结构的迷恋,而这种迷恋成就了好的非虚构作品(literary nonfiction)。这一点比这本书所告诉我的关于中国的事要新鲜多了。
那么非虚构作品到底是什么?
点开Amazon上的图书分类,Creative Nonfiction或Literary Nonfiction这个类别并不存在。何伟的《寻路中国》(Country Driving: A Chinese Road Trip)被放在「中国」和「旅游」类别下;麦克菲的几本著作则干脆按照书的主题被分到「旅行」、「地理学」和「环境学」。从字面意思上看,非虚构作品只告诉了人们它不是什么: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歌或者戏剧。它的存在基于事实——那么是新闻报道吗?人物传记?还是历史?值得一提的是,包括何伟和麦克菲在内的公认的非虚构作家都给《纽约客》、 《大西洋月刊》这样的杂志供稿。在他们发表自己的长篇非虚构作品之前,也都有专职记者或自由职业记者的经历。即便如此,非虚构作品和一般新闻文学的区别一目了然:同样是处理事实,新闻写作者的目的是让读者更好地从事实中提取信息,而非虚构写作者则有意识地在用事实编纂成故事,采用的是写小说的技巧。
在某次访谈中何伟承认,原本的打算是当个小说家。他的非虚构写作之路始于大学时期的一门写作课。这门名为”Creative Nonfiction”课从1975年开课至今仍每年都会出现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课程名单上,它本身就已成为传奇:上过这门课的学生里,有大约一半的人毕业后进入到写作出版行业。这门课的授课老师正是麦克菲。在他的办公室里有排书架,上面放的215本书都是他以前的学生写的,而他们总共出版过的书实际上比这还要多一倍。
在普林斯顿大学Creative Nonfiction这门课的主页上,关于授课老师的介绍只有短短一句:「约翰·麦克菲,普利策奖得主,纽约客杂志作家,出版过27本书」。其中包括四本关于地理学的书,三本关于运输的,两本写体育的,还有一本则专注于橙子。绝大部分选题和麦克菲本人的经历不无关系。他的父亲是普林斯顿大学运动员校医,他本人从年幼时就热爱体育运动,每年夏天他都会去野营,是个户外运动好手。
如果说每个成功的作家都有某项独门绝技,那么麦克菲最令人惊艳之处大概是他文章的结构。在课上,麦克菲会给学生们画出某篇作品的结构图解。「结构不是模板,不是曲奇模子。一旦你有了写作材料,结构就会有组织地应运而生。」而让结构「有组织地应运而生」并非信手拈来。整理写作材料,麦克菲说。当你在整理笔记的时候,你就会有想法。你会想到结构怎么组织,怎样措辞。这个时候就要把想法捕捉下来。
一个普通的大众读者很难想象自己抱着一本讲述北美洲矿床沉积和板块结构的书读得津津有味,而正是这本书为麦克菲赢得了普利策奖——他所倚赖的,是人类最古老也是最有力的传统之一:讲故事。如果进一步问,又是什么让麦克菲把地理学知识变成了让人手不释卷的故事,麦克菲大概会给你看他的卡片。在写”Encounters with the Archdruid”时,麦克菲根据笔记做出三十六张卡片,每张都有个主题,每个主题又都标记了几个字母作为代码。他把卡片散开摆在桌子上,冥思苦想这些主题之间的起承转合。整个过程看起来更像是拼图游戏,只不过每小片拼图上的图案和边缘在起初都是模糊的,等待着作者的探索和清晰化。事实有无数种被分解的可能,分解之后又有无数种被排列的可能,因此也就有了无数种被解读的可能。麦克菲所做的,是选择了最好的那几种中的一个。
参考资料:
Hessler, Peter. “John McPhee, The Art of Nonfiction No. 3.” The Paris Review 192 (n.d.): Web.
McPhee, John. “Progression.” The New Yorker 14 Nov. 2011 W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