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虎皮說的事情:我把電影理論跟電影批評混淆了。只是,這兩者之間需要分怎麼開嗎?當然我以前也說過,書寫電影的幾種階段:心得→評論(批評)→分析(但這個工作應該也在前兩階段存在,只是「程度」問題)→論文→理論(內含於前者,甚至前幾者)。但這也就是從寫作成分上來粗略的區分。像,主要以影評形式呈現的巴贊文章,卻能在「理論」領域中被探討。很明顯,一切都不會只是希望在腦袋中被操作,最終還是希望通往一種實踐的道路。就像文學理論,也是希望能有助於創作;理論的分析、評論功能其實是退而求其次。
當然我絕不會否定有一種純粹的理論思維,比如德勒茲的,但那至少還是幫助我們認識影像。我得再回到虎皮點評的語境:很可能還是針對《武俠》來的(畢竟我那文章就是舉了這部片的例子),我想說的是,絕對存在微觀影像和顯微影像,但如果把微觀、顯微拿來看一種類型本體論問題,當然能成,可是不是《武俠》所展現出來的視野。所以當初才寫有篇關於批評術語的短文。在此重出(既然它從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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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電影評論用語(重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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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社會偉大原則活動,自始都透著遊戲……命名使事物進入精神領域……每一個抽象表達背後,都存在著極多鮮明大膽的隱喻。而每個隱喻正是詞的遊戲。」(胡津噶)
《武俠》一片推出時,會受到評論界的矚目不是沒有道理,畢竟這個片名多少帶有挑釁的意味,它是一部透析或解釋何謂武俠的影片嗎?不管它是否提出了見解,但觀眾必然對這類型影片中出現如醫學式畫面:血液循環、經脈活動切面等影像的出現感到新奇,或許也有感到不適應。這部敘述民國初年的影片,由金城武演出一個精通針灸、穴道的警探,還算是合理,沒有「時代錯誤」的問題;不過科學性畫面介入這個時空,就彷彿電子樂來到中世紀影片中一樣尷尬。然而,影片作為綜合的再現藝術,它往往也重現了拍攝的時空背景,就像巴贊說的「每部影片都是社會紀錄片」。然而,面對這樣一部試圖聚合異質時間影像的新穎電影來說,批評者似乎也得找到新的角度,甚至開發新的詞彙來解釋這種新意。也確實在一片評論的聲浪中,我們看到一個頗新鮮的詞:顯微武俠片。
提出這個詞的評論家說明,這個詞其實是從原來就存在的詞彙「顯微影像」得到的靈感。這位評論家還特地為讀者區分兩個接近但不相同的影像術語:顯微影像與微觀影像。前者取自顯微鏡的概念,做過生物實驗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在顯微鏡底下,我們看到的是穿過表層,深入被觀察物的內部,如同透過超音波掃瞄看到體內情況是相同的。而微觀影像,則是利用近距放大的透鏡,將被攝物的表面盡可能地放大,就像一些植物攝影,從早期法國生物影片導演潘勒維首開先例的作法,而他的微觀攝影,基本上還可以算得上是1920年代前衛派電影的美學延續──前衛派對影像的迷戀,其中包括臉孔的特寫,被統稱為「微相學」──,近年,在攝影技術的發展下,類似國家地理頻道播放的各種植物、昆蟲生態影片所努力的那樣,隨著《小宇宙》的創作,微觀影像幾乎是成熟地進入了電影的領域,甚至啟發了動畫片如《蟲蟲危機》的創作。因而這兩個詞的差異便很明顯了:微觀影像在無限大地延展物體的表面;而顯微影像則在穿透物體。
回到對《武俠》的評論上,若說這部片使用了顯微影像,這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影片中確實使用了幾次特效鏡頭來展示人體的循環系統。但是若將這個「顯微」冠在影片的類別上,說是顯微武俠,那麼就完全值得探究了。
武俠片作為一種類型,似乎尚未有如國外的類型研究那樣有系統化,基本上處於各說各話的情況。電影創作者也試圖從不同的層面上,去證明武俠這個不年輕的類型該有新時代語境下的創新點。比如李安將武俠片拍得比較文藝,蘇照彬則玩一些敘事時序的遊戲,現在,在自稱「不怎麼了解武俠片」的陳可辛手上,則放進了彷如CSI的偵探情節。然而,偵探和顯微影像,針對的仍是影片的內容,而非影片的形式,更非這部片所屬的電影類型。
比較一下相似但較成熟的外國類型──西部片──來說,自從二戰結束之後,許多西部片老導演,或者二戰其間崛起的新導演們,都不約而同地對這個類型進行全面性的檢視:安東尼.曼兩度對西部片中的戀物傾向做出詮釋與嘲諷(《無敵連環槍》針對「槍」,《鐵血警徽》針對「警徽」)、富勒對於儀式表達了某種輕蔑(《神劍傳奇》針對某個印地安傳說)、福特則對人物的絕對善惡進行驅除(《搜索者》的主角找尋被印地安人擄走的姪女是為了把她殺掉)或破除傳說的營造(《雙虎屠龍》對一件傳奇事件的追溯其實是在打破這個傳奇),還有用極端公式化來嘲諷公式化的影片(如史蒂文斯的《原野奇俠》)。這些影片聚合起一種強大的顯微西部片──它們都或多或少穿透西部片這個類型,將它的組合成分暴露給觀眾。
然而並非說不能存在「顯微武俠片」的語詞,而是這個新創詞並不適合《武俠》──儘管其實是因為這部片而催生了這個詞。事實上,即將於不久將來要推出的幾部武俠片,如徐克的《龍門飛甲》、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以及侯孝賢的《聶隱娘》,是不是有可能像那一群西部片創作者一樣,從不同的角度重新顯微武俠片,比如徐克從透過3D材料的拍攝,而找到新的解剖角度,或者王家衛在追求美化武打動作時,重新定義武打等等,或能體現各種武俠片的組織。簡單來說,微觀是局部放大了細節,而顯微則帶有「後設」的意圖來觀照一個對象。
於是,或許透過命名而真達到一個新的精神領域,但還得為了這個詞限定合理的、相對完善的遊戲規則。其實創詞還需要龐大的工程,就像維根斯坦所說的那樣:「一個東西被命後,什麼事都還沒做。」(2011.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