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传说》拿下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不但实至名归,甚至光凭影片中两个令人难忘的眼神便让它值一个“最佳导演奖”。当“作者”成为电影批评的重要指标之後,人们仍很少会想到给动画一个导演类的奖项,真令人困惑。真人演出的作品常会因为演员对於角色的诠释而完成一些连导演都意想不到的瞬间,於是动人。但动画一切都是事先计画好的,没有任何即兴的可能性。因此倘若同样出现了那麽一些动人瞬间,可以全然是事先便可以规划与掌握的。因此一部精彩的动画片,尽管假借他手的情况仍是复杂的(比如“代工”环节),但是一切的呈现终究皆属构思过的产物。
否定的两个眼神
《勇敢传说》就有两个瞬间堪称神来之笔,但它们不但是事先便规划好的,且又完全能看得出它们对於影片的重要,称为“片眼”亦不为过。这两个瞬间是透过两对眼神的串连而成。
第一个眼神,是母亲替公主梅莉达打扮好(准备去相亲)之後,她看着一切都如她预期般打理好的梅莉达时,她突然叫出了梅莉达的名字,却欲言又止地流露出哀伤的眼神看着梅莉达。当梅莉达问母亲“怎麽了?”母亲旋即回复原来的喜悦表情。究竟母亲看到的是什麽?
第二个眼神,是母亲被梅莉达不小心用药化成大熊之後,为逃避“猎熊高手”的父亲,梅莉达带着母熊(母亲)离开城堡,在丛林中度过了一夜一日,隔日梅莉达与母熊在河边捕鱼嬉戏,拘谨的母熊总算是适应了捉鱼、吃鱼(梅莉达教会她的),梅莉达看着舔着熊掌的母熊背影,她凝神专注地看着这个背影,她的眼神似乎不是那麽笃定,在这同样令人困惑的眼神中,梅莉达看到的是什麽?
是这两个眼神浓缩了影片的核心,将情节建构的种种元素,集结在两个凝视。这两个眼神先是包含了“想像”。母亲以她所受的传统教育,她遵从的制度规章,她赖以稳固国家的知识法则,她觉得为了梅莉达着想,必须要训练、规范梅莉达,使之符合既定的公主(未来的王后)印象。但出於对女儿的溺爱,母亲尚能允许梅莉达不成熟的任性,包括没有严厉禁止她耍弓箭。可是时间总是会溜走,梅莉达也会长大成人。这就是母亲没跟梅莉达商量的情况下,暗中进行的计画,梅莉达相亲。就在相亲当天,母亲依照惯例将梅莉达打扮了一番,眼前这位小公主,似乎就是她一直想看到、期待看到的样貌。只是,这个昔日调皮,放任一头蓬松红发飘荡的小女孩,如今被限制在一身不合宜的紧身礼服,头发也被包裹在头巾里,看起来确实符合她想像中的样子,只是一点都不像那位让她烦恼又疼爱的小姑娘。
另一方面,在野地求生过程中,梅莉达故意训练母熊在河里捉鱼,两人因此在水中嬉戏,这可能是她在有记忆以来不曾有过的,母亲虽然把她保护得很好,且承诺永远会在她身边陪她,但终究一来是在一种非常压抑的制度下约束了梅莉达,二来则是时间到了仍要替梅莉达决定她的未来。但这个小溪的游憩,确实拉近了母与女之间的关系,特别是这个环境、这些游玩,配合了梅莉达的叛逆心理。可另一方面的矛盾在于,就是因为天然,于是母熊(母亲)开始贴近作为熊的本性。当梅莉达看着站在溪里的母熊(母亲)舔着自己的手,忽然间她盯着那个背影,若有所思,她可能在想,母亲总算能放开自己,回归本真,符合她对母女或说亲情的想像,毕竟她与父亲的互动就更接近这种原始性。但是丧失了拘谨、礼节和体面,甚至失去权威、严厉的母亲,是她想要的母亲吗?
从想像到想要(母亲要梅莉达成为她心中的样子)与想见(梅莉达想见到与母亲这样原始的嬉戏),最终来到强迫对方改变,但改变却带来了落差与不舍。因此从这两个目光,进而看到的是对想像的“否定”。也正是这份否定,带出了母女情深以及那不舍。甚至可以说错误的抉择也源於各自的否定。否定因而划出异质界线:母亲改造梅莉达,梅莉达则藉由外力更夸张地改变了母亲。否定造成改变,改变引向反转:教育的角色互换了,强力的拥有者角色也翻转了。
辩证下的强力
当我们得知影片原名曾是“熊与弓”,便能理解影片的初衷聚焦於两种力量。但这两个具体物的意涵,光从片名看来是抽象的。顶多能察觉这两项具体物,都指向“力”。
熊代表了原始但强大的力气,是内在原生的;而熊又是秩序的破坏者,所以国王同时也是猎熊高手。在影片中却吊诡的是两头熊都是人受到魔法而化身的。另一方面,弓箭成为延伸梅莉达的外在强力,当它替代为所有的武器时,无疑主要是人为设计来建立秩序的用具,但吊诡的是,武器在片中仍以破坏来发挥强力,特别是梅莉达手上的武器,弓箭破坏了母女感情,钝剑则划破了母亲的织毯。
但强力本身也是辩证的,其内部经常自身产生矛盾。比如母亲对梅莉达的弓一直表现了排斥。在她教导梅莉达的课业中,更多是关于智慧、礼节与制度等。亦即,对于母亲来说,力量不来自于“强力”。这会让她后来成为母熊时,对于自身产生了巨大的矛盾:比起智慧,更能发挥的就是强力。不过这里有一层暗示,因为母亲反对弓,所以后面的力量之争(两熊对决),弓也无从介入。一切都回归“力”、原始。唯,即使同样身为熊,母熊终究打不过公熊(魔度),终究还是智取获胜。另一方面,梅莉达所追求的强力也同样反对她自己,弓一方面是梅莉达用以代表自己的力,因为先天在强力上的弱势,身为女性,梅莉达透过借力使力的弓来完成自己的强力。二方面,则是在她射艺高超的前提下,她透过这项强力来扭转制度对她的束缚,于是她建议以弓比试,以“力”克“制”,这也几乎是箭术唯一真正发挥功能的地方:梅莉达以此来“解救”自己,但这个“解救”是依存在她身为公主的特权上──她可以决定招亲的形式;但她却是以特权来要逆反这项以她为中心的制度。甚至,弓本身亦有内在冲突,它既被母亲反对,却又为母熊(母亲)带来食物(鱼),但弓除了辅助母女两的野餐外,最后一次起作用,却是为了阻止父亲的刀砍向母熊(母亲),迫使梅莉达与(教会她使用弓箭的)父亲刀剑相向,弓在成为梅莉达的强力的同时,也往往成为反对亲人的力量。
进一步来说,强力还依附於外型的设定,因此,影片强调了身体。公主在面对宗族推派出来的提亲者时所穿的礼服,表面上这紧身衣像是参照了人们心理对权贵女性的刻板印象,影片便利用了这个刻板印象,转化成极有创意且令人印象深刻的象征,就在它与母亲变熊的时候起了呼应作用。因为它紧身,束缚了梅莉达的行动,因此,它首先是一个约束的具体存在;并且在母亲的打理下,似乎符合了一种规范的审美。但当梅莉达违背母意,上场展现射艺时,为了“展示力量”,她必得毁坏束缚她的礼服。至于母亲,变成熊就是以更极端且夸张的方式,毁坏她王后的礼服(具体)以及她种种的外在规范(抽象)。最终当梅莉达将缝合的挂毯覆盖在母亲身上,才完成了这整个关于外衣的主题系列。为此,所以要是女性,唯有女性才能启动这样一个机制:包括女儿对母亲身体的提醒(女儿让母亲不要一直在意根本没有人看到私处的覆毛躯体,以及最终母亲变回人形时,女儿提醒父亲赶紧拿衣物包覆母亲),这种体贴,是父子这样的配对所无法完成的;再说,如果是父亲变成熊,最后的裸体必将会以另外的方式来呈现,因为男性躯体本身就带有力量的符号作用。甚至为了怕观众看不出来,两种缝合物才有如此鲜明的对比:挂毯和石雕。挂毯的柔软,亦同样可以象征为女性的弹性,它甚至轻易地被一把不利的剑(梅莉达在她房间内东砍西砍,从门上、床梁上的刻痕便不难推测剑必然不够锋利)就划开了;也因为它容易划开,相对也就容易缝合,这才能完成片末的平行蒙太奇(即梅莉达在赶往巨石阵的马匹上还能缝合被她割开的挂毯,平行穿插被父亲等众人追杀的母熊)。
强力的内在矛盾引致了与它对应的体制之间发生冲突,母亲不断要求梅莉达学习制度、礼仪、学问,并在成为母熊后的第一个日出,仍照旧准备了早餐,并且照旧批评梅莉达将弓放在“餐桌”上。事实上当弓在第一部分从力量的具体化重新转回抽象概念时,这个力量的概念便在三个主题中不断游移:野性(熊本能)—亲情(母与女)—秩序(母亲熊极力保持;女儿从中学习,教与学的主客体对调了;母熊不得不维持以不完全化为熊)。介于野性与秩序之间的亲情,本来就既属于本能又掺杂了理性成分。因此,真正精彩的,就是亲情从一种固定化概念(母亲是为妳好),来到真正且坚实的存在时(梅莉达要母亲还原、母亲要保护梅莉达),才整合了一直存在的两股力量。事实上,如此看来弓应该对应在秩序(用“力量”征服“野性”,为的就是重组秩序;只是,有一个力量的象征作为前提);而熊当然对应到野性,可是不管是母亲还是魔度,熊都是从某种智能中产生:魔度的野心与梅莉达的任性,两者都指向自私(事实上,人为设定的制度,不也是包含了私利?)
最后一幕在解决所有的矛盾与冲突的同时,透过破解咒语的形式──缝合──才将三个核心主题组织起来:野性(力量)、秩序(理性地使用力量)与亲情(力量赖以生成的元素),缝合为“勇敢”这个总和,并且完善了两位女性(母与女,在力量与秩序中找到或学习平衡)。
只是影片在强调“勇敢”更多奠基于原始的质性(力量、亲情),却使用了戏份不大却引人注目的“物之体系”来对比,这就是“干扰的女巫”之作用。女巫的店作为乔装,用的是“木雕”工作坊(多是熊制品),意涵为“打造”、“塑型”,而她说“独一无二”的作品,则是熊啄水里鱼的小玩具。在这里透过木头相对轻易被改制与造型的特性,并且以预示的方式,象征了后续的走向。物与思维之间的对立总是以各种情况被强调出来,一如影片开始时父亲与梅莉达的嬉闹、母亲的严厉,弟弟们的调皮,实际上建构了一个亲情帝国,因而梅莉达的箭术、她的弓很快就被放开(而非放弃),为的就是腾出空间给复杂的亲情进驻。
确认的两种勇敢
因而,反转其实在於处理强力与体制之间的关系。对应於命运的制度涉及了两种体制:国家体制与家庭体制。是这两项界域象徵了命运。影片透过上述种种反转与夸大,主要目的就是将勇敢注入突破两项体制,以掌握命运,所以才设计了片末梅莉达的台词:掌握自己命运,就得靠勇敢。因而,当片名改成现在的“勇敢”,反而是以一种概念透露了具体的印象。所以影片也和片名一样,从物的体系转进了人的抽象意志。
既然进入了抽象概念,也就再次回到个体身上。所以对梅莉达与母亲来说,首要解决的,先是两人之间的亲情问题。这才有那场为了转移宗族注意力,梅莉达在众人面前演说的戏,在这场戏中,先是梅莉达一改之前反对相亲或比武招亲之事,她表示愿意接受相亲的制度,後有母熊(母亲)反而自己软化,透过比手划脚的方式向梅莉达传达可以改变制度的心意。这场戏的意义在於体现母女的心灵相通,过去透过语词遵遵教诲,进不去梅莉达的心里,而在两天的野外相处后,却能不用言词来传达心意。
也正是梅莉达对众人的演说,一方面重提了母亲之前向她说的故事(教训),一边体悟出这个故事背后的意涵;至于在她愿以一生的幸福来换取母亲的幸福时,母亲却提供了她一个新的选项。是在这个选项下,母女两才逐渐合一。
於是回到文章开头提到那两个眼神,其否定了彼此在心中的想像,却确认了一种更为直观的情感前提:母亲对梅莉达绝对、毫不犹豫的母爱。我们从片头就看到这点了:魔度袭村,父亲让母亲带着梅莉达离开,她驾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进而,在父亲发现母熊时的缠斗中,母熊并不因为伤害了丈夫而罢手,倒是在伤了梅莉达才自责逃离城堡;最后,当母熊就范后,魔度再次来扰,母熊见丈夫被魔度打倒,并未有行动,但当魔度威胁到梅莉达的时候,母熊便极力挣脱,扑向魔度。
反过来,即使是一种浓郁不可化开的亲情,晚辈对父母的情感输送却不必然是天生的,这才是影片透过寓言方式,夸张且暴力地反转母女之权威关系的用意,当梅莉达成为“老师”时,才懂得换位思考,并同感於母亲平时对她的用心。父母对子女的爱太理所当然,以致人们不会去察觉其中的深刻性,只能在透过夸大与反转之后,才意识到反过来从子女的角度去体谅甚至保护父母。编导聪明地凸显了下对上的无力感,于是削弱了公主自以为能让自己充满力量的射箭术,并让她在面对更强悍的野性之力(熊)时毫无招架之力。影片甚至还要翻转性别的问题:男性虽作为力量的主要提供者,女性却从各种方面逐渐凌驾男性,如梅莉达的射箭术强过所有人、母亲在变成熊之后更是成为超级母亲。不过真正的超级母亲,是在结合律法(秩序)与力量(野性)之后才完成的。再说一遍,这也是为何本片要一反过去,而将主要人物设定为女性的最主要原因。
只是说虽然影片建立在童话般的夸张,却在处理人性上尽可能的真实化。所以人们回到了回到现实,仍旧回到秩序中,这些制度与人的情感交流已经产生了变化,却也只能是渐变。於是梅莉达的婚事暂且被延宕了,年轻人之间自由恋爱的竞争暂且放置一旁,这里还有更重要的情感需要先处理,母亲仍旧穿回她的礼服,但她已经能和梅莉达一起骑马、解放她的发髻,奔向一块无垠的荒野。那个未开发的世界,可能就是亲情的无限可能。
(原载《中国电视动画》)